馬車緩緩穿街而行,李經騎着一匹棕馬,伴在馬車一側。

“這醉香樓的香醉鴨當屬上品,妹妹若喜歡,一會兒我們就去嘗一嘗。紫寶軒的首飾是一絕,當下京中貴族辦喜事,新嫁娘的頭飾幾乎全部出自紫寶軒,妹妹也可去選上一選……”

李經絮絮叨叨地說着,車內的人懶得應聲。車側的小窗開着,靛藍的布簾随着馬車行進,微微晃動着,李經對着那塊四方的布簾,滔滔地講了一路。

正說着,布簾忽的被人掀開,一只細白的手伸了出來,搭在木框上,沈飛柳探出頭來,微微側着頭,擡起眼眸看向李經。

李經自馬上低頭看下去,懶倚在車窗上的人兒,細眉杏眼,櫻唇微微嘟起,似有些不滿。只這一眼,便再也挪不開目光去,後面要說的話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頓了半晌,仍找不回思路,只換成了一片笑意,望向她。

沈飛柳禮貌性地回笑了一下,她看着李經,在馬上側首看着她,難得的有幾分真誠。

他是李氏三房之子,在家不受器重,可畢竟身後李氏家族支撐着,想娶個不大強盛的侯府嫡女也是可以的,何必要來娶她這個已經有些破落的清伯府之女呢?

沈飛柳莞爾一笑:“何故一直看着我?”

李經收斂了心神,贊道:“妹妹國色天色,無可比拟,讓人挪不開眼。”

沈飛柳垂眸不言,放下了簾子。

方才的笑靥如花,瞬間被四四方方的布簾隔絕,李經悵然若失。

車內,淺白給小姐倒好了茶,沈飛柳看着那碗茶水,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

方才李經說得略有做作,可眼神是帶着誠懇的,李經是因看上了她的臉,而非要娶她嗎?

她是不大信的。

且不說他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面,即使他對她一見鐘情,可單憑這一點,就能讓他心甘情願在前廳等她一個時辰,還對她明面上的不喜與拒絕,表現出各種寬容與忍耐,未免太牽強了。

沈飛柳心底有一個猜測,她知道自己的價值所在,只是她不願去想。

踟蹰良久,她還是打算試上一試。

她端起茶杯,提了音量道:“淺白,許久不曾去看外公了,我打算過幾日去他府上一趟,明日你去備些禮來。”

淺白輕聲應道:“是。”

幾乎與淺白同時,簾外李經的聲音響起:“安國公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沈飛柳放下茶杯,面色冷如霜。

淺白知她是怒了,不敢出聲。

簾外李經的話又多了起來:“我們既已定親,我也理當去拜會一下他老人家才是,是我思慮不周了,過幾日你我一道同去,禮我備上雙份,妹妹就不必勞心了。”

掀開簾子,沈飛柳露出笑臉來:“李公子有心了,外公告病在家多年,不喜見客,這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李經喃喃接道,手指摩挲着缰繩,思索良久,忽又笑道:“這事不急,等我們成親了,我也自是該去盡孝的。”

沈飛柳仍舊笑着,只是帶了些倦意:“我今日本就不大舒服,出來這會子了,有些困乏了,怕是不能陪公子往前走了,送我回去可好?”

李經吩咐下人停了腳,自勒停了馬,看向沈飛柳,面露憂色:“身體要緊,還是先送你回去吧,養好身體才行,免得他老人家為咱們這些小輩憂心。”

沈飛柳放下了簾子,斂了笑意,翻手将茶杯裏的水潑了出去。

淺白悄聲相勸:“小姐息怒。”

馬車掉頭往回走,李經騎在棕馬上,神采飛揚,心情似是大好。

回到清伯府,李經翻身下馬要去扶沈飛柳,淺白在一旁緊扶着不撒手,他尋不得空,待人下了馬車再去扶,又有點刻意,他伸了伸手,終還是縮了回去。

“改日妹妹身子好些了,我帶你去逛遍東大街。”

沈飛柳福了福身,與他道了別,回府去了。

李經看着她進了門,才轉回身上了馬車,一進去便見地上一灘水漬,李經喚道:“來福,這茶沈姑娘不喜歡,下次把茶換了。”

沈飛柳回到府內,先去與沈盛利請了安,沈盛利心情不錯,交待她回去好好休息,又命人熬了銀耳粥送過去。

沈飛柳謝過,領着淺白回到東院。

淺白伺候着小姐淨了手,換了日常的衣衫,扶着小姐至桌邊坐下。

沈飛柳支着頭,揉了揉眉心,若說早上是裝頭暈,這會兒倒是真的有點頭暈了,看着桌上放着的出門前寫的那半幅小楷,嘆道:“心不靜則字不正,扔了吧。”

淺白上前将字折了幾折收到一旁,給小姐倒了茶,遞到她手中:“且喝口茶潤潤,不要太過勞神了。”

淺白知道小姐的苦惱,可也沒有什麽好法子,如果改變不了現狀,最壞的結果就是嫁給李經。但從今日看來,李經待小姐還是不錯的,況且背後又有李氏家族,小姐若真嫁過去,應當不會受委屈。

心裏這麽想着,嘴上就不自覺地勸了一句:“雖然有各項利益牽扯,但單論李公子這個人,待小姐還是不錯的。”

“才見了半天,就覺得他人不錯了?”沈飛柳抿了口茶,笑道。

淺白臉上起了緋紅,急道:“奴婢不是那意思,奴是為小姐想,小姐反倒來調笑奴。”

沈飛柳放下茶杯,正色道:“你怕不是單覺得他人好,你更覺得他背後的李氏家族好。”

淺白摸不清小姐的心思,索性去支走了院子裏的下人,關了門窗,轉回身直直地跪在了小姐面前:“小姐怪奴婢,奴婢也要說,小姐在這個家沒有依靠,一個人如履薄冰地過了這些年,眼下有個現成的靠山,小姐為何還要猶豫?李氏一族是何等的潑天權貴,在李家的庇佑下,奴婢認為,小姐的日子定要比現在好過的多。”

沈飛柳輕嘆了一聲,招手叫她上前,淺白跪走向前,到小姐身前。

沈飛柳幫她理了理發絲,輕聲道:“我知你想不明白,你以為這潑天權貴是好事呢?外面的傳言,你多少也聽到過些,這江山明面上姓景,實際上姓李。

“今早粉瑩說的那些,你可還記得,皇上給五皇子封了‘智王’,五皇子瘋傻,人盡皆知,注定這輩子一事無成了,又能擋到誰的利益呢,何需再平添這般羞辱?”

淺白聽得有些明朗了,皇上沒有道理專門去羞辱自己的傻兒子,讓百姓去看皇族的笑話。

淺白心中一驚,啞聲問道:“是皇後封的?”

沈飛柳緩緩靠回道椅背上,從桌上端起茶,輕輕品着:“還不算太笨,起來吧。”

皇後出自李氏,權勢地位自是非凡,可若連下旨封王的事都能随意操弄,那李氏一族的權勢早已在天子之上了,往後注定不會太平,小姐若真嫁過去,究竟是福還是禍,就未可知了。

淺白起身,去煮上茶,将桌上的紙筆收好,一應東西重新理了理,待茶煮好,給小姐添上茶,又去門口着人去問銀耳粥是否做好。

方才沒有細想,就勸小姐去依仗李氏的權勢,她心裏一陣懊悔,只想多做些事情,讓自己心裏舒坦些。

廚房那邊送來了銀耳粥,點綴着幾粒紅棗,淺白接過,仍舊關好了門,将粥端到了小姐身旁的桌上,一言未發。

沈飛柳知她心思重,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帶到自己身旁,勸道:“你不必懊惱,我沒有怪你什麽。”

淺白眼睛濕了一層,看向小姐,聲音有些哽咽:“小姐今後該怎麽辦?”

沈飛柳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窗外天色将晚,昏黃的光透過窗紙照進屋內,灑在地上。

沈飛柳立在那片斜長的亮光之上,看着泛光的窗棂,緩緩道:“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李氏已是只手遮天,大燕王朝如他囊中之物,上不敬君,下不愛民,終是不忠不義之輩,又兼家族龐雜,子嗣甚多,甚難約束。

“長此以往,要麽時局動蕩,朝代更疊,李氏出師無名,不能服衆,未必能贏。

“要麽從家族內部開始潰爛,燕朝忠義志士必定願意從外再燒上一把火,讓李氏萬劫不複。

“不論從哪個方面看,李氏都是一個進得去出不來的漩渦。”

淺白點了點頭,她心下明了,如今李氏的權勢早已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在皇權籠罩之下的富貴,才是穩妥的富貴,越過皇權至上,那就不可控了。

這麽思量下來,李氏未必是個安穩之所。

以今日情況看來,李經求娶小姐的真正目的,是小姐背後安國公的勢力,老爺之所以能爽快應了這門親事,看上的是李氏家族的富貴。

唯獨小姐,無人替她考量。

李氏不能去,沈家不可留,小姐本就自身難顧,又如何能與兩方抗衡,想要退掉這門親事,談何容易?

淺白忽地心生一計:“要不去求求國公爺?國公爺若開口替小姐拒婚,老爺絕對不敢忤逆。”

“萬萬不可,若是讓外公出面退了這門親事,那就與李氏對上了。外公告病在家不理朝政,為的就是,一不與李氏為虎作伥,二不與李氏兩敗俱傷,他老人家為了安國府,明哲保身這麽多年,絕不能因為我而功虧一篑。”

淺白低頭暗自嘆息,身為女子,除了認了這薄命,又能如何呢。

沈飛柳看着桌上的銀耳粥,天青色的瓷碗盛着透白晶亮的銀耳,那不過她今天聽話,乖乖同李經出去游玩的賞賜,她那個親爹,為了讓她接受這門親事,甚至不惜讓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與素未謀面的李經同乘一輛馬車。

沈飛柳眼神逐漸發冷。

“他可以攀不上李氏權貴,我外公不能卷進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