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姒思闕穿了一身簡單的素衣,把一頭如瀑的青絲用一根玉荊绾了起來,将袖口處多餘的衣料用繩子綁好後,清爽潇飒地步入小室外的夥房中。
裏頭的女官和女奴正忙得熱火朝天,有的在和面,有的碾粉,有的烹漿,有的手中抓起一坨彩色的面團,在兩手間靈活地一扭一轉,一朵活靈活現的荷苞就出現了。
姒思闕趁着旁人忙碌之際混進,打木勺水淨了淨手,便執起一袋金黃飽滿的小米,傾入石釜中,開始細細搗碎。
這時領頭的女官淩月看見了,慌忙走過來,一把奪過思闕手邊活,屈身恭謹道:“公主,這些事情不必公主操手,臣等代勞即可,廚房地濕滑腌臜,公主還是移步到外頭歇息,莫要髒了衣裙。”
自打上回在太子的鳳儀閣前大鬧一場回來,淩月現在說話的語氣明顯比以前一板一眼的官方語調要有人情味兒了,而且對待姒思闕的時候除開本分的工作外,還會較多地站在思闕的角度替她想事,不再是一開始來時齊王的毫無感情的眼線了。
“沒事兒,”思闕笑着道:“這廚房可比我和阿雲以前住在業巷時的屋子幹淨氣派多了。”
淩月一聽,垂首道:“臣下該死,臣下不是故意說您…”
“沒事,淩月。別這麽拘謹好嘛,若然凡事每說一句話都得諸多顧忌猜想,那人得消耗多少啊!”思闕語氣輕松地拍了拍淩月的肩膀,将她扶起道。
“太子殿下上回說想吃我親自做的,所以,淩月,你能教教我嗎?”思闕始終笑着,毫無架子地抱手朝淩月虛心請教。
淩月奉齊王的旨意剛來朱紫閣服侍這位楚國公主時,雖然事事嚴謹,絕不失了臣下的恭敬,也不至于對這位公主走得太近。其實她心裏還是對姒思闕抱有偏見的。
皆因淩月今時今日爬至女官小總領的一職,賜青綢束發,靠得并非背後家族的庇護。
淩月出身于一個普通的平民之家,雖然家中祖上積德,給留下的田産足夠生活富餘,比一般的平民生活要好一些,但對比現時在宮中的衆女官而言,就連職層最低等的灰綢女官阿紫家中都是武士出身,比她的出身要好上一個層面。
家中的人賣了好些田地,花盡了關系把她送進宮中,就是為了通過她,讓家族從此跻身為士的階層。
不過她最終不負所托,憑借自己的努力當上了賜青綢的女官,這在平民家族中簡直是個神話,當然這世間除了一個淩月,也鮮少有人能靠女子實現跨越階層的飛躍了。
可盡管如此,淩月的出身在一衆女官中,依舊是個能讓人肆意在背後嘲笑挖苦的談資。她有能力歸有能力,但許多公主和姬妾貴人得知她出身都不屑用她。
這些淩月自己心裏清楚,也從來不與宮中的人交心。
是以當她得知來被派來伺候那個昔日強大得能淩霸列強、如今戰敗才落魄了的楚國公主時,還是抱有一定的戒備。這樣出身的公主,骨子裏流出的血液本就矜貴無比,自然不會因一時的落魄而消散了氣焰。
淩月在來此處之前已經做好了準備,要被這位楚國公主以最尖酸的話諷刺,到時公主見了她定然要說些諸如“大齊何其賤視于吾,竟派如此的人前來伺候”之類的嘲諷洩氣之話來解心中郁結的。
可似乎事情并非如她所想的。
姒思闕第一天見到她,便對她展開一種攝神動魄的笑容,那笑容簡直有一種讓人甘願為此摧毀一座城池、一座國家的沖動。
那時候,她覺得有些奇怪,公主為什麽要那樣對她笑?仿佛她是一只在她手底下的小獵物,她正想通過這種笑來将她俘虜。
可事實上,雖然公主同為女子,但她還是不可遏制地被她的魅力吸引住了,甚至在想,她同為女子尚且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若然男子見了如此傾城魅惑之笑,該當何如?
失敗了若幹回之後,姒思闕在淩月細致而極有耐性的指導下,手裏邊的米面漸漸有些像樣了。
這時思闕竟然還有閑餘心情去留意淩月臉上的細微表情,就在她又一次失手,将手中面團揉搓過硬而報銷掉之際,她立馬站直了身子,将淩月的身子掰過來面對她,一雙滿是米面的手往淩月肩膀上鄭重地一拍,留下兩個黏糊米印,道:
“淩月,你要記住,你不但點食做得好,管賬、經事、統轄宮人…沒有一條是你做不好的,你比許多人都棒!而且,你還是你家中、家族中,甚至占大齊人數将近半數的平民階層中的神話!”
“以後不許再露出這種妄自菲薄的神情了,知道嗎?”
淩月愣了一愣,眼圈冒出一絲絲紅痕。
公主是如何猜到此時她心裏所想的?
“公主,可…”淩月聲音顫抖着哽了一哽。
“外邊又哪個不知好歹的小娘子,敢對我們家淩月胡說八道?有種她先試着看能不能做出像淩月做的糕食一樣好吃!及不上人家的十分之一,就胡亂诋毀人家的人,不過嫉妒你罷了,無需把這種人擺在心上,懂了嗎?”
思闕按着她的肩膀說完這番話,淩月已經将頭撇過一邊,攏在大袖裏偷偷拭淚去了。
“公主…謝謝您…”
淩月最後帶着濃郁的鼻音,眼睛紅得像小兔子似得。在面對思闕的第一十八次搓面失誤,絲毫沒有任何不耐,反倒更加用心更加細致,絞盡腦汁都要替公主想出一個能讓她更快掌握的搓面方法。
阿紫歡快地從門外跑進,看見這個情景,笑嘻嘻地來到思闕跟前微一行禮,頗為莊重道:“參見公主。”
思闕忙得臉上都是粉末,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少來!”
阿紫嘻嘻地直起身,等淩月下去準備其他食材的時候偷偷溜到她身畔來,貼着她的耳朵道:
“公主,其實您很厲害呀,三兩下就将淩總管俘虜了,那為啥太子殿下到如今你還沒有搞定?”
思闕滿臉米面,瞪她時的眼神有些無奈,終嘆息:“小阿紫,你不懂。”
“有啥不懂的?難不成你是不是要告訴阿紫,其實公主您就是個男扮女裝的,接受不了男子,所以殿下遲遲搞不定?”阿紫看着面前那張賞心悅目的美人臉,擡手用袖子替她擦臉,抱着萬分之一的期盼道。
姒思闕反手敲了她一個爆栗,無奈失笑道:“好啦,快來幫忙,事後賞你一塊我親自做的糕!”
阿紫笑嘻嘻答應着前來幫忙了,思闕環起手身體靠着爐竈,憂心起來:
是啊,她是很厲害啊,來齊這八年時間都在鑽研着怎麽以男子的身份去迷惑,去俘虜女子,這也早已成為她的行事習慣了,是以待她恢複女兒身後照舊用着這一套來俘虜女子,卻也依然好使啊。問題是,男子與女子不同,這男子該如何俘虜啊?
姒思闕提着一簍子剛剛做好的糕點,換好了大袖長裾,妝容一新地來到華容宮的宮門前。
發現宮門處的甲士都是些生臉孔的,是她前些日子過來時不曾見過的。
她款款來到值守的甲士跟前站定,笑容勾魂奪魄,打招呼道:
“差大哥,上幾次沒見過你們啊?”
思闕還以為又得一頓好磨,誰知這次那幾人一見了她,立馬屈膝行禮,齊聲道:
“參見公主。”
随後,為首的那名甲士頭領屈着身子率先走到宮門處,給姒思闕打開了偌大的宮門,還拱手相請道:
“公主,您請進。可需卑職進內通傳一聲,給您備一擡轎子來?”
姒思闕受寵若驚,立馬擺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個走,也好散散步。”
随後思闕提着竹簍每經過一處,遇見到的宮人無不立刻就垂首躬身下來給她行禮,有些更是親切地上前詢問是否有需要代勞的事情。
姒思闕只是微笑着道:“我是給太子殿下送點心來的,敢問殿下如今在何處?”
那名小宮人很希望能在她面前賣得個好,只是殿下在何處這個問題他一個低級寺人實在是不知道,便只好讓公主先到陰涼處歇息,他給備好茶水然後向上禀報。
姒思闕跟随小寺人的引領,提着食簍來到了一座木樓中。
這座木樓足有五層高,思闕坐于頂層風光最好的一間四面開闊的小室中,一面納涼吹着高處的涼風,一邊吃着小寺人為其備下的茶水吃食賞景。
期間有許多宮人陸陸續續前來送上吃食和禮物讨好,思闕拒絕不掉,不多時,木樓小室裏便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美點和供消遣解悶的玩意兒。
太子來到的時候,姒思闕正一手執着一塊吃了一半的糕點,一手拿着一個木頭撥浪鼓,“咕咚咕咚咕咚”地撥動着。
姬夷昌今天的氣息看起來略好了些,心情也似乎出奇地好,雖然來之前也在為此事糾結了好久,最終情感還是戰勝了理智。決定前來赴約之後,平日臉上的那股陰翳之色全然不在,上樓的過程都沒有咳嗽,是以等人來到了思闕身邊,她也沒能發現。
這情緒一高,他突然就想打趣她:“恁大的人了,還跟小孩似得玩這些,羞不羞人?”
沉磁磬玉一般的嗓音憑空在身後響起,姒思闕無辜地轉頭過去,就看見太子姬夷昌屏退了四下跟随的侍從,獨自一人上了樓。
他臉上依舊是萬年不變冰山似的表情,一出口就諷刺她。
她皺了皺眉:“殿下,臣使這回做了您要吃的瓊林漿糕了,您這是…不高興嗎?”
姬夷昌愕了愕。
他以為自己這是…幽默?他得知她今天要來找他,今日在殿室商論事情的時候,就連周凜都察覺出來他心情愉悅,還笑問殿下是不是撿到一堆神兵寶器了呢。
姬夷昌皺緊了眉頭,怎麽偏就她瞧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