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夷昌把她抱進了屏風後的內室,內室後方幾乎一整面都是棂條窗,窗外植着一片桃紅粉綠的花樹林,日光透過樹間花影投射進窗子來,暖融地落在了小室的地面,平添一層旖.旎之色。
姒思闕被小心地放到了那張龍雕鳳刻的大床上,此時層層疊疊的堆紗床帳都已經被挑高紮了起來。
思闕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濕透的裙裾下擺,一點一點将污水暈染在了幹淨的床褥上,一時間恍惚莫名。
等太子殿下提了個木匣過來時,思闕吓得慌忙從床頭跳起,心虛忐忑地一屁股蓋坐在了那個被她裙擺弄濕的位置上。
姬夷昌似乎已經先一步看見那攤污水跡了,本就難看的臉此時繃得緊緊的,咳嗽兩聲後突然冷喝道:“起開!”
姒思闕迷離的桃花眸左右溜轉了一下,慌地忍着膝上的疼痛出奇乖巧般于床沿站了起來,雙手交合在腹部,臉蛋微微低垂,看起來像是個知道自己做錯事的孩子般。
姬夷昌嘆息了一聲,上前拉過她的手肘,姒思闕便如木偶人一般,被他拉着往旁邊幹燥幹淨處一挪,順着他壓着她的雙肩的手坐下。
“是不是蠢?明知那裏有攤水跡,還坐過去…”太子用聲如磬玉一般沉磁好聽的嗓音,嫌棄地對她說着半嘲諷半責怪的話。
以往姒思闕面對這樣說話不好聽的太子時,總能伶牙俐齒連髒字都不帶一個地把他回敬回來,但如今要裝成女子…哦不對,她本來就是女子,要以女子的身份去俘虜太子,讓這個半只腳已踏進棺材裏的病太子答應娶她。
所以,她不得不隐忍。
“殿下…那水跡是臣使弄上去的,對不起…”思闕輕聲地回話道。
這些年來,二人不是處于劍拔弩張的狀态,便是你嘲我諷,他惹她生氣,她總躲避瘟神般躲避他的狀态,姬夷昌少有聽見她如此…和氣說話的态度。
他冷情的鳳眸底不由地添了幾分喜色,卻在低頭去撩她衣裙的時候刻意掩藏起來。
姒思闕眼見他去扒自己的裙子,吓得兩手按在了膝蓋處,緊張莫名。
“殿下!等等…您這樣…哦不,現在還是白日呢,您這樣做…”
雖然她答應了齊王要求的那天就已經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但臨到此時她還是會緊張。
而就在她各種胡思亂想,口裏各種詞彙混淆不清時,姬夷昌已經用剪子剪開了她膝下衣裙蓋着的褲子,白嫩的一截小腿露了出來。
“手別壓着!”姬夷昌可沒空管她的胡思亂想,将她按在受傷膝蓋上的手一撥,就撩開了摔得血肉模糊的膝蓋。
姬夷昌見到她摔爛的膝蓋那一刻,心裏像被什麽撞了一下,鈍痛鈍痛的。
可擡起頭看見上方的人兒用既好奇又疑惑的目光打量他時,他慌得差點後摔,劇烈嗆咳了好一會,才扶着床頭的欄杆站起,略微嫌棄地走開一些,背着身對她,道:
“木匣子裏有藥,自個趕緊把傷處理了!孤最怕聞到你身上難聞的血腥氣了!”
姒思闕撇了撇嘴,了然。
剛才非常詫異地看見他一閃而過的晦澀心疼之色,果然只是她自己的錯覺。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過是難以忍受同在一室的她的腥血味玷污了他呼吸,才逼不得已借個床,還體貼地給她拿來傷藥罷了。
不知為何,得到這個認知的姒思闕反倒感覺松了口氣。
她低下頭來,開始用太子提來的藥給自己處理傷口。
她從木匣裏挑出一瓶上回在業巷他讓周凜送來的瓷瓶傷藥,拔開了木塞。這回她不敢像上回那樣有骨氣,打死不肯用太子的東西了。
如今她要取悅太子,即便太子給她拿來的是腐藥,她都得義無反顧地去擦。
姬夷昌此時一手負背,背對她,一手擱于腹腔位置震顫不已,臉色陰翳得可怕。
他在想着,今日華容宮門外值守的到底是何人,這些酒囊飯袋竟敢叫這小子摔得膝蓋稀爛渾身狼狽地逃進鳳儀閣,這些人,還有上頭的這些人到底是怎麽辦事的?如此不會做事,還是別在華容宮當差了!
“殿下。”背後的姒思闕突然喚了一聲,那嗓音沒有刻意壓沉過,是少女原本的音色。
姬夷昌反應不過來,回首的那下,臉上那些對着旁人不滿的可怕神色便叫思闕瞧進眼裏了。
思闕愣了一愣,以為太子殿下是在對自己不滿。
“呃…殿下,臣使是不是叨擾到殿下歇息了?那,臣使這就走…”思闕扶着床帏自己蜷起受傷膝蓋的那條腿站起。
姬夷昌沒想到自己讓她誤會,慌地想去解釋,卻發現話到了喉間卻說不出口,欲追上前拉她的手頓了頓,猶豫了一下還是縮了回來,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
姒思闕赤着一只足,身後落下深深淺淺的鞋印腳印,一瘸一拐地推開屏風來到外室,心裏終究有那麽一絲不甘心。都耗費了大功夫,來到這裏,來到太子面前了,難道就要這麽放棄嗎?
她極緩地走着,擱于胸前的雙手死死的攥握着,絞盡腦汁地想着辦法,身後的太子不時将欲言又止的目光瞟出屏風外,目光随她的身影移,也是絞盡腦汁想着如何挽留。
這時思闕看見方才被她留在小室門邊的那個裝着糕點的竹簍子。
她驚喜了一下,瘸腿跳着飛快地到門邊提起竹簍子,然後高興地回身,在看見身後太子也在看她時突然就收斂了一下臉上過于明顯張揚的神色,清咳了兩下沉穩道:
“呃,臣使本來見上回殿下挺喜歡吃臣使那裏的楚夷花糕,所以特地指導着宮人做了一些帶來,還并有別的小點,想給殿下您嘗嘗鮮的…”
姒思闕後半部分的那句“那臣使将點食留下來,殿下嘗過若是喜歡,臣使以後常給您送”還未說完,屏風裏頭的姬夷昌突然就趕緊接過話道:“既然如此,那還不過來伺候孤用食?”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孤正好…咳咳咳…正好餓壞了…”姬夷昌咳了一陣矜持道。
姒思闕感覺自己好像又産生錯覺了,太子殿下是不可能臉紅的。
思闕意外地能被太子留下,感覺又離目标近了一步,遂事事小心謹慎,生怕好不容易才似乎拉近了那麽一點兒的距離被自己弄砸,所以在伺候太子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便刻意徇爛一些。
思闕笑得嘴角有些抽筋,方覺自個的笑有點太假。
真奇怪,自個平常撩撥一衆女官之時明明駕輕就熟得很,一次能将各種層面的表情由淺入深演繹得淋漓盡致,怎地今日到了太子面前卻退步了。
她正納悶着,一邊揭開竹簍的蓋子,端出裏頭的糕點時卻發現裏面的點食,早已在她拼命逃脫的時候摔得面目全非,各種不同顏色的糕點之間互相串色,圓的變成半圓,方的倒成圓的了,各色各樣的餡料洩露,混淆着邊角碎料撒了一簍子,看上去好不惡心。
這個模樣的點心,大概連挨着業巷後方時常從宮牆狗洞鑽進來的流浪狗阿旺,都不屑吃吧?
“……”
思闕看着眼前的情景,實在是很難動手将這些奇形怪狀、破碎不堪的點心,端到向來刁鑽刻薄的太子面前。
姬夷昌在小案旁等了許久也沒見她把糕點端上,轉頭過來看她,思闕吓得抿起笑趕緊把跟前的陶盤藏到了身後。
太子似乎對她別扭虛僞的笑容渾然不覺,還伸手去奪她身後的糕點:“怎的了?又不舍得給孤吃了?”
說完,他又以拳抵唇,前後劇烈震顫地咳嗽了一頓。
思闕忙去給太子撫背,一個不防備,身後那盤點心和竹簍子都被他奪了過來。
“啊!這…”
思闕剛要開口解釋,臉色向來陰翳蒼白的病太子已經啓唇一把接一把地,将盤裏破碎不堪的點心抓着仰頭往嘴裏撒。
在姒思闕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姬夷昌很快将滿滿一簍子的點心碎屑“清空”了。
吃完,他還要從懷裏掏出巾帕優雅地擦拭嘴角,繼而很快,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思闕在他那一陣激烈過一陣的咳嗽聲中,雙眉皺得死緊,她只得在心裏極度不安地祈求着病太子吃過她的點心碎可別一命嗚呼,然後她不禁又想:難不成黑心的太子知道自個尚剩一口氣了,所以故意在臨死前吃她的點心,好拉她墊屍?
就在她腦子裏混亂一團之時,姬夷昌漸漸止歇下來,沙沉着嗓子道:“味道還可以,就是你手太笨,造型有點難看了…”
思闕眨了眨眼會意過來,所以…嗯?可她不是說了這是她指導宮人做,并不是她親手做的了嗎?
她不知道,身子靠着她,安靜閉目養神的太子殿下此時,其實是在閉目藏起了眼眸間止不住的,快要洋溢出來的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