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思闕繞着床幔走了一圈又一圈,發髻都快被撓亂,她幹脆将頭發上的簪釵拔掉,将墨發垂散下來。
齊王說了,太子殿下如今的身子…是不宜行.房的,那麽…太子宮中的人如此安排是…
不是,她該煩惱的不該是,太子殿下如此厭惡她,怎麽可能同意和她…
哦,也不是,如若太子答應那不是很好嗎?她就能省下些化解恩怨的功夫了。
不過…那床褥床被上的鸾鳳姿态,着實讓人心生不悅,心生忐忑。
如果太子殿下只想做一做氛圍,那床被褥沒什麽實質用途的話,那麽、那麽,也不能保證太子一定不會和她同躺一床呀。
那他要是和她同躺一塊兒了,他那病弱的身子雖則不能行那種事,但也不保證他完全不碰她呀,身體不行,還有…不是?
就在姒思闕繞着圈圈一味地嘆氣和糾結之際,外間突然傳來動靜,她随即警惕,是有人過來了。
姬夷昌行至殿後方的前室處,推開木門,除滿室木香外,還嗅着了一股熟悉的幽淡香,混雜在濃郁的脂粉氣裏頭也叫他一下就辨別出裏頭曾待過何人了。
當初他得知王父要将那家夥僞裝成女的,與他沖喜成婚時,他曾經短暫地竊喜過,但沒過多久便被愁慮取而代之。
他知道他這個王父肯定不是因為窺探到了他內心的隐蔽,大發善心要将那人送到他跟前的。
在很小的時候,他就懂得人越是身居高處身不由己,就越是不能将弱點暴露出來。
那家夥是他最隐蔽最晦澀的弱點。
然這個弱點,如今讓他王父得知了!
他王父絕對不是單純來給他塞人的,他是在保住呂氏一族!
姬夷昌一想到呂侯和戚姬害死他真實的生母,他就難受。
幼時他不知齊後牡丹夫人并非生母,雖然牡丹夫人待他态度寡淡冷清,但他也樂于在她身邊環繞。
他記得那會母親身邊還有一個姜夫人在伺候她。
姜夫人是母親的女奴,後來随母親嫁到齊國來,便被母親推了上去承寵,生下了當時的五公主。
他記得,她是個長相美豔且笑容溫柔的女奴,至少每回他跑到母親的宮中去,姜夫人都是用那種很柔善溫暖的目光注視他的。
那時候他不怎麽多留意到待他态度過分慈愛的姜夫人,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待他寡淡的母親身上。
幼時他身子差,跟在姜夫人身邊的五公主身體好,人也愛笑,母親每回都給五妹妹贈賜許許多多的東西,而他雖然也有,但顯然都不如五妹妹的賞賜用心。
母親永遠記得五妹妹喜歡異域極難尋覓的蛟龍珠,卻不記得他由于氣弱手腕使不出力,從不用玳瑁的刻刀。
母親記得五妹妹喜歡長袖善舞,給她張羅各式異域風情的舞衣,卻忘了去探望病中喊着她名字入睡的兒子。
以前姬夷昌只是以為母親忙,以為母親性情一貫如此,直到他有多次有意無意間窺探到母親私下對五妹妹說話時,那甚至和姜夫人一模一樣的滿臉溫柔溢腔而出。
後來姜夫人因為嫉恨戚姬,将戚姬的兒子殺害,被王父知道後下令關押起來不日行車裂之刑。
五公主因為替生母求情遭到了遷怒,也被賜藥死在了牢獄。
其時姬夷昌正在一場大病中,是他病好以後,見母親始終沒來他殿裏探望,經宮人口中說出,他才得知這麽件事的。
當時他年紀雖小,但車裂之刑還是了解的,那是把人的頭和四肢分別綁在五輛車上,套上馬匹,分別向不同的方向拉,把活人生生撕裂成五塊。
他曾見過被行此刑的人,死後臉上的表情猙獰可怖,可想而知生時被五輛雷霆萬鈞的車馬撕開時所承受的痛苦多麽巨大。
他無法将此種可怖的刑罰和那個時常跟在母親跟前,柔順軟和的女人聯想在一起。
而母親也是自那時起,對他的态度越發地冷淡,說不上待他不好,就是會時常明明看着他卻好像不是看他,眼角無緣無故溢出淚,每回他去她處待不夠半刻,就被她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打發,仿佛不愛待見他便是了。
一直到他十歲那年,那天正好是楚國質子跟随楚王楚後充當戰俘入姑蘇臺,對他王父俯首稱臣的日子,正好也是五妹妹的忌日。
那天他大病初愈,但還不時會咳血,被王父宣來了太和殿,讓他以齊國太子之儀在殿中出現,接受楚國國君和他的王後孩兒跪拜。
他原以為貴為一國之君的楚王面對這一幕會很狼狽,很別扭。畢竟楚國昔日也曾是八國之中能力鼎實的大國之一,曾經還讓齊國對他俯首稱臣過。
但他看見的,不過是楚王從容不迫,毫不猶豫一下子就跪伏下去。
當時被勝利沖昏腦袋的王父興許只來得及高興,被楚王的絕對馴服所麻痹,壓根看不見楚王跪下那會,那種能屈能伸,毫不自憐的氣度。
當時他在旁一邊咳嗽,一邊在想,興許那就是曾經雄霸一方、繁盛多年的霸主,骨子裏與生俱來的氣勢,也是齊國國君這種靠戰事短暫崛起的曾經草莽之夫所沒有的東西。
跟在楚王身邊的楚質子身上同樣流露出一種貴氣,而且觀楚質子,雖然一路碾轉臉上有些疲态,但容色康健,天人之姿,他的身上有他所沒有,并且深深為之自卑的東西。
若一定要細說出來,那些他所沒有的,除開楚質子健康的身體外,便是他所流露出來的闊朗、自信和達觀的氣質了。
那些氣質必定是長年累月受到了父母雙親的重視和喜愛,才一點一點培養出來的。
加之在當天接見完楚王楚後,順道過母親的住處,一個不慎将母親擺放在供臺的蛟龍珠摔碎,母親從後殿步進,姬夷昌正想着要如何彌補。
他嗆咳了幾下,怕被母親看見擔心,便将血帕藏到袖內,撩袍一下子就跪倒了母親跟前,年少瘦弱的小身子始終筆直地挺着。
“母後,孩兒無意摔碎您的蛟龍珠,孩子給您請罪,一會孩兒親自将映月珠送來給母親賠罪。”
他自以為自己道歉的态度已經夠誠摯,而且映月珠價值也與蛟龍珠相當,他以為母親會将此事揭過,最多只會面無表情地罰他刻簡,讓他長長記性罷了。
誰知齊後突然情緒失控,紅着眼發了狂似得一下子就掐住了跪在地上的他的脖子。
身後跟着的心腹宮人見狀立馬過來勸阻,場面一致混亂。
姬夷昌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以致母親看他時的眼神那樣猙獰,她蒼白修長的指節掐緊他脖頸掐捏的時候,仿佛真的是使盡了渾身的氣力,要将他置之死地一般。
姬夷昌流下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淚。
後來母親終究在宮人的阻撓下松了手,卻朝氣息不穩摔在地上的年少的他不管不顧地吼出了一個真相:
“是你!!是你這個天煞孤星害了本宮的女兒!你把婧婧還來!!”
那一刻他終于知道,原來自己的生母從來不是面前這位擁有高貴血統的晉國公主,齊國王後,而是昔日侍奉齊後在側,永遠對他慈眉善目的女奴阿姜。
齊後當年懷孕分娩之時,為了保住自身的地位,與戚姬相争,不得不将當時同樣懷上齊王骨血的女奴阿姜喚來跟前,告訴她,如若她不慎懷上的并非公子,而她肚子裏的是,就得交換,這便不得不委屈她服下催産藥,與齊後同時分娩。
當時,阿姜肚裏的小公子便是被逼不是足月服藥催生出來,那個便是胳膊上和阿姜一樣有新月胎痣的姬夷昌。
這個新月的胎痣,同時也是晉國君主給奴隸烙的印記,當時阿姜與生俱來的這個奴隸的印記,仿佛印證她骨血裏打從生下來便是奴隸命一樣,只能給主人做牛當馬,必要時甚至要獻身救主人,戚姬嫁禍的那次,阿姜便是為了替齊後擋禍,被犧牲掉的。
“你骨血裏本就是個低賤的奴隸!有何能耐竟霸占了本宮女兒的位置!!害得本宮女兒慘死!!”
齊後當時的情緒接近發狂,一邊掙紮得披頭散發,一邊指着委頓在地的他一遍又一遍地罵:
“你這個天生的奴隸!!低賤的血統!!”
“你不配坐在太子的位置!!”
“不配!!你不配!!!”
是了,所以他其實骨子裏便是個地位低下的奴隸,是個遇着主人要跪在地上伺候,主人偶爾一些打賞,便要感恩戴德小心翼翼捧上主子衣擺讨好,以示忠誠的低賤血統。
所以,即便是那個淪為戰俘的楚質子,似乎還要比他這個徒有虛名的太子要高貴不少,是嗎?
姬夷昌深吸一口氣,努力憋住了胸腔內非人的痛楚,繼續推開擋在內間的那道屏風門。
姒思闕此時,已經攀着從懸梁垂墜而下的紗幔,拉着撕下的紗條坐在懸梁上方靜候多時了。
但見昔日總讓她生厭的那抹玄色出現在屏風紗門處,推門進來,她暗暗說服自己為了王父王母不致于獄中受罪,一點犧牲在所不惜。于是,揪準了時機拽着懸于橫梁的紗幔斜斜地飛落下來,宛如從天而降,來凡間撒花的神女般。
姬夷昌立時被迎面朝他懷裏飛落的那副作女裝扮相,美得驚天動地的傾城色深深撼動了心房。
這次是他頭一次看姒思闕作女裝打扮,她的驚豔程度遠遠超過了他所有的認知。
女裝從高處落下的她,和當年出落得落落大方爬至樹上幫他拾撿血帕墜落的她重疊,他不由自主就朝她伸出了雙臂。
本來想過來把她趕走的,無奈,終究還是将人鎖進了臂裏,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