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幫着石一彤一起,将去世的老人更衣、入殓。溫先生則始終陪在悲傷的石奶奶身邊,一同策劃了葬禮。

石一彤一直沉默着,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那口精美的楠木棺椁,意外的很襯爺爺。

“一、二、三!”壯年男人們喊着口號,将棺材給擡了起來。其實那口棺材對于八個人來說應該不算重,但即便如此也要喊出氣勢來。

葬禮的那一天,我們所有人都穿着純黑的衣服,而溫先生則還是那一身黑色的道袍,衣袂飄飄。村裏很多人都來了,看來就像石一彤所說的那樣,他的爺爺在村子裏還是小有名氣的。

“造孽啊。”我聽見某個村民在一旁搖頭,“石老爺子這輩子不知道送走了多少人,沒想到現在輪到我們送他啦。”

石一彤站在棺材一側,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某種葬禮風俗,但只見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只是望着那口棺椁發呆。

接着,溫先生穿着那一襲黑衣走上了前,面對着靈堂,手裏拿着一根火柴,“唰”的一下點着了。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我看見他點燃了一頂紙做的轎子,燃燒的火焰蹿得老高。接着,石奶奶顫巍巍的走到棺材前,在屍身腳前點上油燈,在頭前點上油燈。在燈前,供上一碗飯,點上一炷香。

溫先生則雙手合十,口裏念念有詞。

“南柯夢,夢南柯,一夢南柯怎奈何,世上萬般綁不去,一雙空手,見閻羅。從此去,莫蹉跎,一唸彌陀過愛河。

娑婆極苦無人曉,輪回何日了,浮萍水上飄,束縛籠中鳥,談亡靈,何不早回頭,歸去好。 ”

溫先生的聲音輕而有力,不疾不徐,每個字都敲打在我的心口。靈堂前無人說話,整個房間裏只回響着溫先生念響的經文。

石爺爺的葬禮一直持續了一整天。随後,以擡棺材的八仙為首,長長的送葬隊伍一直排到村口。我和石一彤并沒有跟去送葬,石奶奶不讓我們去,念叨着說是小孩子跟着送葬隊晦氣。盡管我很想解釋說我和石一彤早都滿十八歲了,但又無法拒絕老人家特殊的關愛。

“你還好嗎?”我問道。

石一彤摸了摸鼻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對不起,昨天的時候我太激動了,說了挺過分的話。”

我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對于擁有那樣家庭的我來說,恐怕很難理解石一彤對于他爺爺的感情。但即便是我也清楚,爺爺在石一彤的生命中,占據着怎樣重要的地位。

與自己所愛的人生死兩隔,那一定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吧。

“我之前一直以為是有不幹淨的東西要害爺爺。”石一彤緩緩的開口,“懷疑這,又懷疑那。可沒想到最後卻告訴我這是天命,是無法改變的。”

我只能安慰他,“人有生老病死嘛,我們每個人都會經歷這一天的。而且,我相信你爺爺在那頭也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石一彤吸了吸鼻子,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給我,“嗯,說的也是。”

當天晚上,葬禮就結束了。石一彤的爺爺被埋葬在村裏的墳地裏面,離石一彤家并不遠,石一彤還能夠随時去看望爺爺。大家累了一天,很快就入睡了,尤其是石一彤,好像心裏終于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在我旁邊呼呼的打鼾,害得我反而睡不着了。

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見有一個人影站在院子裏的柳樹下。

我披了件外套走出去,果然是溫先生。

溫先生不知道什麽時候把葬禮上的那件道袍換了下來,身上穿得也不是我和他初遇時那件深色長衫,而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衛衣和牛仔褲。他雙手抱臂,倚在樹上,一只腳還向後蹬着樹幹,這動作簡直像個小孩子似的。

“你……怎麽還沒走啊。”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問道,“葬禮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你把我當什麽人啊,用完就丢掉?”溫先生挑了一下眉毛,“我當然是來找你的。”

“這樣啊。”我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那個,這次真是謝謝了。很抱歉還曾經覺得你是騙子……”

溫先生站在那裏,不置可否。

“說起來,你居然和石一彤的奶奶認識啊。”我有些好奇的問道,“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溫先生聳了聳肩,輕描淡寫,“沒什麽。不過是我曾經在水邊救過一個小女孩而已。”

什麽意思?我沒聽懂,但還沒等我追問,溫先生就再度開口了。

“這個不重要。”溫先生突然向我伸出了一只手,“報酬。”

哈?我一愣,“報酬?”

“你這小子該不會以為我是免費做勞工的吧?”溫先生高傲的看着我。

“不,那個……”我弱弱的回應,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半步,“您要多少報酬?”

溫先生向我豎了一個手指。

我只好硬着頭皮猜測,“……一百?”

他搖了搖頭。

“一千?”我只好又猜。

沒想到他還是搖了搖頭,好笑的看着我。

“那、那……”不會吧?

“一萬。”溫先生無情的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吃了一驚,“一萬?你是要吃人嗎!石一彤說的沒錯,你果然就是個招搖撞騙的而已!”

“你這麽說我,我可是很委屈啊。”溫先生的眼神裏卻完全沒有委屈的影子,反倒是一臉笑意,“多少人有錢也請不到我給他們做法事呢,何況我還幫着一起策劃葬禮、陪着喝酒呢。”

“那就算這樣,你也應該找石一彤要錢啊。”我做了最後的掙紮。

“不是吧?委托我的人可是你,哪有向委托者之外的人要錢的道理?”溫先生說的義正言辭。

“但、但是,我只是個學生而已啊。”我着急起來,“我哪拿得出這麽多錢啊!”

“嗯——也是呢。”溫先生摸着下巴,眼含笑意的看着我,“也不能讓你父母承擔這麽一筆莫名其妙的錢吧?”

我像小雞啄米似的猛點頭。

“那不如這樣吧。”溫先生拍了一下手,說道,“我的店裏現在冷冷清清的,就我一個人,正好缺個打工的助手。你可以以工代酬,怎麽樣,有興趣嗎?”

等等,我怎麽有種進了這個人的套的感覺?但看着溫先生眯着的眼睛,此時也只有答應下來一條選擇了。

我硬着頭皮問道,“那,給你打工一天多少錢?”

“嗯……”溫先生摸着下巴想了想,“十塊錢吧。”

“噢,十塊……等等!才十塊錢?”我瞪大了眼睛,“那豈不是說,要還清錢的話我得給你打一千天的工?”

“沒錯,兩年零七個月。”溫先生笑眯眯的說道。

“你是周扒皮吧!”我憤恨的喊道。

“不過,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就只好去跟你父母要這筆錢了——”溫先生不懷好意的拖着長音。

“不要!”我脫口而出,沮喪的說道,“我、我做就是了……”

溫先生笑起來,“別那麽愁眉苦臉的嘛。我保證,一定不會無聊的。你也對這種事情很有興趣吧?不然也不會不惜給學校請假也要留在你朋友的家裏。”

我沉默了一會,還是決定說實話,“我很好奇。來到這邊以後,看到的都是和以前不一樣的世界,看到了很多不可思議的東西。我還想看到更多,了解更多,也想知道我這個體質到底是怎麽回事。”

溫先生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似的,點了點頭,突然說道,“九柏。”

我一愣,“什麽?”

“溫九柏。這是我的名字。”溫先生輕聲說道,露出笑容,“顧羽,我期待着你的到來哦。”

在石一彤家借住的最後一天,我又做了一個夢。

夢裏還是那片奇異的虛空,我漂浮在虛空當中,不知身在何處。

這時響起了鈴聲,由遠到近,非常的清脆。接着,一個男子出現在了我的視野當中。男子皮膚黝黑,面龐卻十分英俊,穿着一件綠色的軍大襖,腳上穿着一雙棉布鞋。

那雙棉鞋像是什麽人手工縫制的,連邊角都做得一絲不茍。

“謝謝你。”那男子向我露出了笑容,“我這一生做了太多的孽,今天終于到了要償還的時候了。”

我想開口對他說不用謝我,但不知為何,嘴巴張開卻發不出聲,只能默默的聽着。

“彤兒那小子頑皮的很,跟他做朋友真是辛苦你了。要是他有什麽臭毛病,不用顧忌,抽他就行了。”男子豎起眉毛,一臉嚴肅的說着。我不禁莞爾。

“謝謝你,你的恩情,石家會記着的。”說完,那位男子便笑眯眯的向我擺了擺手,聲音漸漸遠去,融進了那悅耳的鈴聲之中,“我這一生啊……一點都不後悔呢。”

————————————————————————

【切爾的話:謝謝大家讀到這裏,顧羽的第一個故事就完結了。這個故事是由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真實事件所改編的。朋友是東北人,她挺小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她的爺爺就是做陰陽先生的,負責村裏的喪葬一條龍。每當他們家有棺材在半夜裏敲響,第二天就一定會有人來挑選棺材,而且挑走的一定是昨天夜裏敲響的那一口。據說在她爺爺去世的那天晚上,家裏的最後一口棺材就敲響了。而我朋友迷迷糊糊的從夢中醒來,看到床前有一雙她奶奶縫給他爺爺的棉布鞋。感謝提供給我這個故事的朋友,也為她去世多年的爺爺深深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