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桑榆……”
小桑榆緩緩睜開惺忪的睡眼,便看見一雙肉乎乎手撐着圓乎乎的腦袋看着她。她心底有些歡喜,但起床氣壓抑着她,忍不住嘟囔着吼道:“沈修文,滾蛋……”
九歲時的沈修文就愛逗弄睡夢中的小桑榆,用頭發撓着沈桑榆稚嫩的小鼻子,笑得咯咯作響。在成功喚醒小桑榆,她怒氣快要爆發的時候,他就會像一只小猴子一樣竄出房門,閨房內便會傳出桑榆的怒吼聲。
“沈修文……沈……”
沈桑榆喃喃着睜開眼,白色蚊帳印入她的眼簾。原來是個夢。
這不是她的閨房,是別院。
栾家将她休棄了,從小長到大的沈家不要她了,沈修文再也不可能逗她起床了,睜開眼,她不得不面對這些擺在她面前的事實。
這是她來到別苑的第三天,與世隔絕的第三天。
“小姐,你醒了!”雲娘步履比往日沉重許多,像是滿腹堆滿了心事,兩只紅彤彤的眼泛着血絲,一宿未睡的樣子。
雲娘從小與沈桑榆一起長大,她有一點心事絕瞞不過沈桑榆的眼。
“你怎麽了?”聲音仍舊嘶啞,想來沈桑榆以前那清脆的聲音是回不來了。
背對着沈桑榆的雲娘趕緊抹了抹淚,鼻翼裏還帶着哭腔,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慌忙道:“沒,沒事……”
雲娘暗自隐瞞着,不想讓沈桑榆知道。可是這段時間經歷重重打擊的沈桑榆變得敏感而脆弱,覺得現在連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也不再與她坦誠相待。
“雲娘,難道你也不要我了?”嘶啞的聲音帶着絕望。讓原本努力隐藏情緒的雲娘,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不,小姐……不是的……”
雲娘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想起沈府裏的種種事情,她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小,小姐……沈府沒了……沒了……”
“你說什麽?”
生硬的地板上發出冷硬的聲響,渾身是傷的沈桑榆似以往那般日常起床滾倒地上,她裹着白紗的傷口在幹淨的地板上蹭出一抹抹血紅的印記,這次的滾到地板的痛比以往起床的更痛。
棄市口。烏壓壓跪着一片身着囚衣,滿身血污的刑犯。
街角的衆百姓伸長了腦袋張望着,不知是誰踩了誰的腳,還是誰推攘着了誰,惹得一婦人抱着的孩子娃娃大哭起來,伴着細細碎碎的小雨,衆人的衣衫皆已濕潤。
誰能想到,曾經聲名赫赫的沈氏一脈,今日将斷送于此。
跪在前排的是沈老将軍及沈立、沈修武和沈修文,血跡斑斑的囚衣不難猜測他們之前經歷過怎樣的酷刑,屈打成招這是朝堂權貴慣用的招數,何況在這個魏氏只手遮天的甯朝朝堂呢?
沈桑榆不知自己是怎樣來到這個棄市口的,拄着拐棍,沒理會臉上斑駁的傷痕,沒理會衣衫是否不整,沒理會街上行人異樣的目光,更沒理會渾身的傷痛,就為見證她心裏不相信的事實。
她曾埋怨父親冷血,怨恨二哥無情,可她怎麽也想不到,隔絕她、分離她、趕她出府,只是為了保護她,不讓她與沈府連罪。
雨水沾濕了她的眼翦,她認真的看着斬首臺上的每一個人,有廚房的阿四,馬房小瓜,奶娘黃媽、丫鬟小花……最後她的眼睛死死鎖住那四個身影,雖身着血污囚服,可仍舊腰軀直挺。一門忠烈。
雲娘被她甩在了身後,她茫然地被人群擁擠着,眼裏只剩斬首臺上那四個身影,她想大聲呼喊他們,可是人群太嘈雜,淹沒了她嘶啞的聲音。一不小心,她手中的拐杖被擁擠的人群擠掉了,而手筋腳筋已被挑斷的她身體瞬間沒了支撐,重重地摔在了棄市街口的泥濘路上。她不死心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卻又被擁擠的人群推倒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就像一灘軟泥,任人推攘踩壓,哭叫聲、叫罵聲就如嗡嗡的蜜蜂,全部鑽入她的腦袋,她感覺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此時,嘈雜頓時無聲,人群不在湧動。她強撐着自己顫巍巍地站起來,卻看見眼前飄過一只竹簡,上面赫然镌刻着一個墨跡斑斑的大字“斬”。
“轟……”雷聲乍起。
斬首臺上的沈老将軍、沈立、沈修武和沈修文與臺下沈桑榆視線交彙,裏面包含了太多情緒。最終融彙成了一句帶血的話語:“好好活下去……”
手起,刀落。空中飄過一抹血紅。
“不要……不要……”
血飛濺到沈桑榆斑駁的臉上,火辣辣地疼,沈桑榆再一次重重地跌倒在地。她眼到之處,全是鮮紅的血跡。
“爺爺,爹爹,大哥,二哥……”
沈桑榆竭盡往前爬過去,她無力的雙手指尖已經全是帶血的污泥,可她就似沒了知覺一般向前爬着。她知道她的親人就在那裏,她想跟他們一起,她要跟他們一起,即使……即使他們看起來不再是完整的,他們在哪裏她的家就在哪裏。
棄市口的雨越來越大,蜿蜒的雨水摻和着血水染紅了整個棄市。看完熱鬧的人群,在暴雨侵襲下散落的稀稀落落。暴雨模糊了沈桑榆的視線,滴在臉上的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不明白為何一夕之間,沈府便沒了。再見面,看到的便是爺爺,爹爹,大哥,二哥冰冷的屍首。她不明白沈家究竟有何遭遇?
沈氏一族向來對朝廷中心耿耿,世世代代駐守邊塞,穩固甯朝江山,沒功勞也有苦勞,就算再大的事兒也應功過相抵。但她卻沒想過,雖是忠君之臣,卻抵不過小人暗箭。
沈桑榆當然不懂這朝堂上的争權奪利,而她就是魏氏搬倒沈氏的一步關鍵性的棋子,可她不知。沈家今日之禍,引發的導火索卻是在她。
魏氏正是利用了沈氏獨女沈桑榆的天真,使栾鴻軒誘騙她的感情,以致于沈府與沈桑榆決裂,進而才能僅憑一封書信引誘駐守邊塞的沈修武慌忙擅自回京。恰逢此時邊塞動蕩,北戎來犯,造成甯朝軍員不小損傷,在加之魏氏手握有從沈府搜出與北戎的秘密通信信件及邊關部署圖紙,明晃晃坐實了沈氏通敵叛國的罪責。
一則是擅離職守之責,二則是邊塞動蕩之責,三則是這莫名出現的與北戎秘密通信信件及邊關部署圖紙洩露之責,重重罪責壓身,沈氏一族終是有口難辨,無處申冤。甯朝皇帝尚未親政,魏氏獨攬大權,欲圖沈氏軍權,皇帝即使有心為沈氏一族鳴冤也是有心無力。
日夕而落,黑夜漸漸侵襲。
徐家後院的客房裏,微弱的呼喚聲時起時伏。
“爺爺,爹爹,大哥,二哥……”
沈桑榆喃喃着睜開眼,印入眼簾的是含着淚紅着眼的雲娘。恍若一夢,沈桑榆一把拽着雲娘,問道:“我爹爹……”
雲娘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重重地跪在沈桑榆跟前哭着:“小姐,都怪雲娘不好,沒有看好小姐,都是雲娘的錯……”
但這追根究底的錯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門外的人聽見門內的動靜,一抹白色錦袍劃入門框,奪門而入。
“桑榆,你醒了!”
來人正是沈桑榆當初狠心拒親的徐太傅之子,徐非晚。
“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沈桑榆擡起頭,緊緊盯着一臉沉郁的徐非晚,迫切而又忐忑地問道:“告訴我爺爺,爹爹,大哥和二哥都還在,對不對?”
徐非晚好看的眉頭皺在了一塊兒,就像打了個死結。看着桑榆真誠而無辜的眼神,他于心不忍,輕輕摸着她的頭,愧疚地擁着她說道:“桑榆,對不起!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沈桑榆狠狠地推開他,怒吼着:“你道什麽歉,這分明只是噩夢,是個噩夢而已……”
可怕的不是噩夢本身,而是當你從噩夢中醒來,發現生活本就是個噩夢。
“桑榆……”徐非晚看着這樣的沈桑榆,心中十分悲痛,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撫她,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
雲娘還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沈府不止是沈桑榆的家,也是雲娘的家。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沈府會在她面前一昔倒塌。
徐非晚看着眼前陷入悲痛的主仆二人,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趕到棄市法場的時候,暴雨驟至,圍觀的人群匆忙散去了。血跡斑斑的斬首臺上是縱橫交錯的屍體,法場下是沈桑榆身影暈倒在地的單薄身軀,滿身染滿了鮮血,不知是法場上屍體的血跡還是她的。
豆大的雨點打在人身上,生硬的疼痛。
一旁的雲娘守在桑榆跟前無助地哭泣着,她無措地拉扯着周圍散去的人群求助,想讓他們救救暈死過去的沈桑榆,可是形色匆匆的人群卻沒有一人伸出援助的手。雨點快要澆息她僅存的希望,她終于在人群中看到了徐非晚修長挺拔的身影。
“你們餓了吧?我去給你們拿點吃的!”此時此景,徐非晚只有滿腔的愧疚,他想盡力做些什麽彌補,沈府到如此境地,徐府雖未落井下石,可也是冷眼旁觀。眼下的朝廷,魏氏只手遮天,徐府也如甯朝一葉孤舟,一着不慎定然滿盤皆輸。
看着如今滿目瘡痍的沈桑榆,再想想以前天真無邪的樣子,他心不由得狠狠抽搐着疼痛。
夜寂靜,房內傳出斷斷續續的抽泣。沈桑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頂,斑駁的臉看不出任何情緒,雲娘還僵跪在地。
鴉鳴時起。徐非晚離去近一刻鐘,一個丫鬟打扮的小丫頭紮着兩小辮子,端着湯藥慢慢靠近。沒人留意她是如何抽出一把锃亮的匕首,也沒人注意雲娘是如何在一瞬間擋在了沈桑榆的身前,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沈桑榆的臉再次染滿血跡。
淙淙的血在雲娘的胸口噴湧而出,沈桑榆艱難地撐起身子,無措地擁着雲娘漸冷的身軀:“雲娘不要……不要離開我……”
雲娘臉色蒼白,滿是鮮血的手不停擦拭着沈桑榆臉上的血跡,她不想沈桑榆沾染上任何污穢,氣息微弱,聲音斷斷續續:“小姐,你……要活下去,為沈家……沉冤……”
“不……不要……”沈桑榆死死擁着雲娘的身軀。老頭從未給過她任何踹息,在這短短的一天裏帶走了她身邊所有親人。
淚劃過斑駁的臉頰,沈桑榆惡狠狠地瞪着那丫鬟模樣的女子。
女子輕蔑地瞟了沈桑榆一眼哂笑着,道:“別瞪我,馬上就送你去見她!”
說着高舉起帶血的匕首,刺向沈桑榆。
沈桑榆閉上了眼,坦然受之。現在于她,還不如死了痛快,她似乎已經看見爺爺、爹爹、大哥、二哥還有雲娘在向她招手……
“哐!”
沈桑榆睜開眼,看見的卻是女子死不瞑目的猙獰。
來人蒙着面,只露出了兩只淡漠的眼睛,他輕輕抱起沈桑榆,騰身躍上房頂,耳邊輕輕飄飄來一句話語:“我帶你離去……”
這是沈桑榆千百回的夢裏熟悉的眼睛,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聲音。禦風馳騁,這是沈桑榆為他淪陷的開始,以前她以為這是幸福,現在她卻明白那只她噩夢的開始,眼角劃過一抹血淚。
“栾鴻軒……”
“哐镗!”
徐非晚急匆匆地端着湯藥踏進房內,看見的卻是兩具冰冷的屍體。
雲娘死了,一刀致命。沈桑榆卻不見了,不知是被何人擄走了。
夜風微涼,吹起房內燭火袅袅。徐非晚靜靜地看着床上那攤鮮紅的血跡,輪廓分明的臉頰閃現着難辨的神色,喃喃着:“桑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