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你的顧慮, 也懂你的想法。我只要你的一句話,我就回去。”
姬夷昌俯身下來,将姒思闕連同風兒攬入懷中。
姒思闕在這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中, 漸漸就有些消沉意志。
“只要你對我說一句, 你對我的最真實的感情,我就回去。”
面對姬夷昌黑沉的眼眸, 姒思闕有些不能直視。
對他的…最真實的感情嗎,她不知道,也不能說。
說了,就完了。
說了,姬夷昌一定不肯讓她走的, 只要她繼續留在姬夷昌身邊,朗兒和姬夷昌的關系就會進一步惡化,齊楚之間,永沒有寧日。
“該說的話,我剛才全都說過了。”姒思闕迫令自己冷靜下來, 語氣趨向平靜道。
“說了?受夠…我了?厭惡…至極?”姬夷昌眼神微黯, 帶點自嘲, 淡淡地笑了。
“姬夷昌, 我讨厭你。”姒思闕深吸一口氣,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 努力讓語氣平和而冷靜。
“姬夷昌, 自小時候起, 我就很讨厭你,你這個人陰戾、無情、嘴巴毒,不管什麽時候都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你知不知道, 你這樣子很讓我惡心?”
“後來我恢複女兒身去接近你,刻意讨好你,也不過是帶有不同時期的目的罷了。不要以為我真的喜歡你!”
聽她一句一句不停往外抛着,姬夷昌擁抱她的雙臂一點一點松開,最後,他面無表情地直面着她,語氣無有波瀾道:
“既然讨厭我,還吻我,還和我行夫妻之事,這麽能裝的嗎?”
姒思闕用力地一點頭:“這有什麽難的。”
“那你…”姬夷昌喉間滾了滾,眉間一直深鎖,繼而道:“那你最後再忍一次,再吻我一次,我就如你的願離開,如何?”
姒思闕皺起眉頭,“剛才說是只要我說一句對你最真實感情的話,你就離開,現在還讓我吻你,姬夷昌,你向來不屑拖泥帶水的,什麽時候變得說話如此出爾反爾了??”
姬夷昌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的痛苦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
他一直沒有說,他一直保持冷靜,但不代表,他不在乎,不代表他不會難受。
他紅着雙眼,伸手攬過她的脖頸,就逼令着她仰頭迎合,迎合他狂風虐襲的吻。
姒思闕被逼仰頭,懷裏抱着風兒不好激烈掙脫,狠狠心啓唇一把咬住了他的下唇。
姬夷昌的下唇被她咬在了齒間,鮮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淌,但他就是不肯抽離,忍痛待在原地。血腥氣慢慢彌漫開來。
姒思闕詫異他的不退避,難道是她咬得還不夠用力,他還不感覺到痛嗎?
但她伸手摸到了二人間淌下的鮮血時,她自己倒先愣住,松了口。
姬夷昌此人,當真心硬,她突然有種感覺,只要他認定了她,今回即使是有千軍萬馬在此将他碾成肉泥而過,他也鐵定不肯挪開一步。
果然,他在此啓唇開口,便紅着眼眸,哽咽了一下沙沉道:“我會離開,但,你們母子倆随我一塊走,可好?”
“啪!!”地一聲響亮的聲音響起,姒思闕伸手扇刮了他一巴。
膝腿處的小兒聽到響聲,皺着眉惺忪眼眸似乎快将醒來。
姒思闕立馬伸出指尖給兒子點了睡穴,默默地抱着小娃站起,轉身往屋子方向去。
走到半路的時候,突然後轉身過來,看着臉上紅了一巴掌的姬夷昌道:
“你随我來,我還有話。”
姬夷昌巴巴地,在她身後緊緊跟随着進了屋。
姒思闕進屋将兒子放回床上後,又轉身拉着姬夷昌的衣角來到了旁邊的屋子。
她背對着他面向床邊,一面解着自己的衣裳,一面語态輕.佻道:“你真以為要跟一個讨厭的人一塊睡,很難嗎?”
“那我就告訴你,你雖然讓人惡心讨厭,但是,你模樣倒是長得一等一的好,身材也是極棒的,能給我帶來身體的愉悅。”
“我也只不過是,把你當成是消遣的對象,跟時下男人到窯子裏嫖.娼,男人心裏雖然惡心娼.子身份,但還是會樂意玩弄她們的身子一樣。”
“你的外在條件這麽棒,我樂意玩弄一下,這跟我對你是不是喜歡或者讨厭,沒多大關系!”
姒思闕說完,已經将姬夷昌欺壓在了下方,狠狠地用唇鎖住了他。
日出東方,姒思闕已經帶同風兒,乘坐船只離開了生活幾年的穗城。
既然讓姬夷昌主動離開她們難以辦到,那麽她就帶同風兒又一次悄悄地離開吧。
她知道貿然逃離在姬夷昌的精明下肯定逃不過,所以才會出此下策。
但是,如今連她都能輕易掌握到了他的弱點了,懂得在離開前要先攪亂他的心緒,抨擊他一番,用最能傷他的話來擾亂他的理智。
繼而,便故意用身體麻痹他,然後盡情和他做最後一次,使他在痛苦中甘于沉淪她帶毒的誘惑中。而她在此時便能輕易對他下藥。
看,這男人的弱點如此明顯,要是她還留在他身邊,恐怕不是怕會成為弟弟和他争鋒的導火線,也會成為別的外敵揪準的目标。
等姬夷昌醒來,她和風兒就已經又一次遠離他的控制範圍了,不知道到時,他會如何反應?
楚國如今的王都,胄幽城中,姒思朗一面埋首在厚厚的一疊軍報中,一面凝神苦思。
夷族的大王在不日前已經答應了要助他楚國剿殺齊國暴主姬夷昌,坊間也已經凝聚成一支支強大的力量,時刻為他預備着打垮齊王。
而齊國的一百多萬兵馬,其中六十萬被姬夷昌遣去防守北面的犬戎和熊奴,四十萬被派遣至穗城防南越人,留守在王都的兵馬不足五萬。
而他楚國的兵馬,還有一些坊間集結之士,再加上夷族大王給的,勉強能湊夠五十多萬。
雖然與齊國的一百多萬大軍相比還是懸殊了一些,但此時如若不動手,下一次找到更合适時機的時候又不知道是何時了。
況且最近北面的犬戎,和南面的南越人也頻頻有動作,他只能盼望着姬夷昌會顧忌這兩族人,到時派不出那麽多的援軍過來了。
“打倒齊王!打倒齊王!打倒齊王!”
近來不管是楚國境內,還是齊國境內,因為一些刻意煽動的言辭,再加之齊王近年頻頻施加的重徭賦,不少人開始反抗,情況越來越激烈。
“大王…”趙程抱着厚厚的一堆都是相關坊間叛亂之士的書簡,頗為憂愁地走了進來。
“大王,咱們修築長城以及五嶺之事其實可以暫緩下來,安撫民心最重要。還有一些鐵血的手腕,此時也應該松一松了。”趙程道。
“不可。”姬夷昌端坐在大殿之上的王案前,眉目不動,語氣冷凝道。
“修築之事,刻不容緩,遲了的話,日後死傷之數只會比現在更多。”
“臣明白大王的苦心,”趙程有意想規勸道,“但問題是…百姓們并不明白呀,加之還有不少惡意煽動之人,臣是怕這樣下去的話,恐怕齊國不是被外族滅掉,而是被內裏掀翻,那大王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便…”
“趙程!”姬夷昌突然冷聲喝停了他,趙程愣了一愣。
随即很快,他的聲音又和緩下來。
“您跟随寡人這麽長時間了,寡人性子桀骜,又經常任意妄為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讓先生您還有周凜都苦不堪言。先生您說,寡人是不是,不大合适當一個王?”
趙程吓了一跳,連忙道:“大王您何出此言啊?臣追随大王這麽久,至今為此對大王都頗是欽佩的!大王雖然時常兵行險着,又時常聽不進去規勸,但所做所行,都是有理可據的,并無犯下什麽大錯。”
“并無犯下大錯?”姬夷昌淡淡地喃着,繼而輕笑一聲自嘲道:“可坊間的那些人可不是像先生如此認為,他們可是把寡人的罪狀列成了厚厚的一部典籍呢。”
“大王…”
“好了,寬慰的話無須多說,你也知道寡人向來不怎麽在意這些。”姬夷昌揮揮大袖,阻止了趙程說下去。
“但是,大王現在不得不在意這些啊!須得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大王就是不在乎這些,從來也不為自己的形象做建設,放任太過,才會導致此番局面的!恕臣直言,在這一方面,大王真該參考楚王姒思朗的做法的。”
楚王姒思朗有一個計謀多多的龐仲在背後幫扶,而且他人也相當得睿智通透,在收買人心方面做得極其地好。
如今楚國上下,随便抓個婦孺出來,嘴裏都嚷着誓死追随楚王的話,在這方面,齊國确實顯得有些遜。
“楚王?”姬夷昌輕笑了一聲,“就他那種在人背後打一棒槌,然後現身親自給一果子的收買人心辦法嗎?”
趙程拱着手站在原地,心裏默默期盼着大王能聽得進去他的勸。
“寡人不屑做這些。”
果然…
趙程心裏默默嘆息一聲,心裏也知道很難勸動大王去做這些。
但是身為一個王者,不是只要一心為民為國就夠了,有時候須得恩威并施,要懂得掌握虜獲人心的法子,才能坐得穩位置,也才能在這個位置上幹更多的事。
“其實寡人也明白,相對姒思朗而言,似乎他更合适坐寡人這個位置。也能坐得更長久。”
姬夷昌突然又冒了這麽一句話,令趙程不由地擡頭看向了他。
只見姬夷昌頭戴莊嚴的九旒冕,正袍坐在正上方,眼裏黑漆看不見任何光的透入。
“寡人這樣的性子,确實不合适。寡人能為華夏族做的事,也只有這些了。而這些事情,寡人不做的話,以姒思朗瞻前顧後,只求坐穩位置的性子,肯定做得不如寡人好。就等寡人做好最後的這些事,替我大華夏族築建好一個堅實的鐵巢,等四海八夷都不敢輕易冒犯我中原大族時,寡人便考慮将這位置讓出來了…”
“大王!!”趙程心下一驚,連忙道。
可有時候事情并非是姬夷昌想,就一定能完成的。比如姒思闕的離開,又比如姒思朗的等不及…
齊國境內爆發大規模的動亂,楚國直驅北下,率領了好幾十萬的大軍長驅直入,借助着齊地境內的動亂和外族的幫忙,一連奪得了好幾座城池,直逼齊都臨淄城。
姬夷昌被鎖困在王城裏,四面八方都是姒思朗率領的兵馬,形勢不容樂觀。
被姬夷昌派去北面鎮守犬戎的公子奚曾經多番請示要緩兵三十萬,來援助楚國的多方夾攻,但恰逢犬戎那邊又有大動作,姬夷昌不肯挪動北面鎮守大族的兵馬,去簡将公子奚大罵了一通。
“将軍!将軍!收到大王的回簡了!”營帳外的小兵一下了馬,急急忙忙朝主帳奔去。
帳中的公子奚早已經點好了兵,只待大王的回簡一到,立馬就班師回去援救。
“好!那就讓三十萬大軍聽令,即刻随本将回朝!”趙奚已經将盔甲戴好了,準備出營。
但那小兵雙手捧簡追在後頭嚷嚷道:“将軍!将軍!請将軍将回簡內容看了再說!”
趙奚急躁道:“有什麽好看的!本将以前犯下一個天大的過錯,大王不止留下本将一條狗命,還對本将付賦以重任,命本将率六十萬大軍鎮守在此,以斷了犬戎大族對我大齊的眈眈虎視。如今大王有難,本将自當該親自率兵回去!”
可當趙奚接過姬夷昌親回的書簡後,臉色立馬大變。
小兵看着主将突變的臉,忙緊張地問:“将…将軍,大王都說些什麽了?”
趙奚“啪”地一聲,失手重重地讓竹簡砸落下來,砸在了自己的腳上,砸痛了猶還不在意,愣怔道:
“大王他…他讓我們恪守任務駐守在此,不得松怠,不得班師回朝…”
至于鎮守着南越人的祁将軍也是收到同樣的答複。
姬夷昌他不肯讓邊境鎮守異族的大軍輕易班動回朝,違抗王令者等同叛變者處置。
趙奚忍住眼眶中的淚水,一拳頭砸落在了方案上,案桌頃刻坍塌。他心中無比清楚,大王這是在自己的王位和中原華夏族之間,選擇了族群的安危。
他尤為記得大王書簡上的內容,大王先是将他罵了一通,然後又數落了他先前因為六公主姬青青而犯下的大錯。最後又用他曾經犯下的這個錯威逼他堅守陣前的這個崗位。
他說:“趙奚,還記得你欠寡人一條命嗎?寡人當年既然饒過你狗命一條,現在也是你将功贖罪的時候了。”
“請務必答應寡人,誓死捍衛大齊北面的陣線,不準班師回朝來援!堅決将犬戎蠻子壓倒百裏以外,以安我中原大族!”
“如有違抗,寡人不死,便是取你狗命之時。”
趙奚含淚将回簡看了一遍又一遍,在燈火下備受煎熬了好久。
他知道大王這麽說,是為了讓他謹守此刻的崗位,如今若然他為了擊退楚國區區幾十萬的軍馬而離開北境,雖然保住了大王,但犬戎人勢必趁此時迎難而上,屆時死傷的,就又是我中原之族無數的人了。
但是他不回去的話,就南面祁将軍那四十萬軍馬,能調動多少過來救援?大王他必定蒙難啊…
他不怕事後被大王賜死,只是怕自己違抗王令執意班師,會違背了大王的本意,辜負了大王的厚望。
他欠大王的,一輩子也還不清…
又在趙奚舉棋不定之時,齊王又給他修書一卷,這回,姬夷昌用的是卑微懇求的語氣,他那樣狂傲不羁之人,有朝一日竟然也會用如此卑微的語言來懇求,求的還是一個領兵幾十萬鎮守邊境的罪臣,千萬不要班師回朝救駕,懇求他千萬要守住中原華夏族的最後防線,不得讓犬戎異族踏進我中原半步…
臨淄破城之日,姬夷昌還在有條不紊地交待完給衆臣的事宜,文英殿前,許多追随姬夷昌多年的心腹大臣都哭着跪倒下來,紛紛哽咽道:
“大王…”“大王…”“大王!”“大王…”
“周淺,你是個很有能耐的人,你的新舉措在很多領域都獲得相當傑出的成就,寡人知道姒思朗也是個惜才之人,你必定不會被埋沒。只要日後你忠于他,竭誠為他的江山出謀劃策。”
姬夷昌最後把一個竹簡遞到周淺手裏,交代他道。
“不!周淺此生只忠于大王一人!”周淺咬牙含着淚,堅決道。
這時,許多大臣也紛紛上前簇擁,跪求道:“大王!不若趁現在楚軍還沒殺入城,我等趕緊護着您逃吧!只要逃出去了,再把邊境的百萬大軍召回來,楚狗的五十萬兵算什麽??”
姬夷昌聽了,眉頭緊皺,眼神極度陰戾地瞪了衆臣一眼,那氣勢相當地吓人。
“寡人說過多少遍了?!”
姬夷昌爆喝出聲,聲音宏亮轟動,吓得衆人愣了一愣。
“相比我中原華夏大族的安危而言,寡人的江山不重要,寡人的性命也不重要!誰來當這個王都不重要,只要他能團結統一我華夏大族!率領全族人強大、富強!幾十年以後,能讓外頭那些異族對我華夏大族退避三舍!日後看到我族族人都能俯首稱臣,不敢貿然進犯!!這些,你們到底清楚了沒有?!!”
聲音字字铿锵、擲地有聲。殿堂上所有人都簌簌地落淚了。
所有人默默淌着熱淚,咬緊牙關,無一不真心拜服,俱匍匐在齊王腳下,真情實意地給他磕完了一個又一個響頭。
城門關口,姬夷昌連鐵甲都沒有披,就只穿着一身王者的冕服,身後一個人都沒帶,徒步走了出去。
姒思朗早已經率了幾十萬大軍兵臨城下,遙相就看見齊王身穿冕袍洞開了城門。
“弟弟,”姬夷昌的聲音清冷而高傲,以戰敗者的身份站于姒思朗的下方,也絲毫不輸王者氣勢。
“你就這麽着急呀?也不等寡人把邊關的工程打好,你就闖進來了。”
姒思朗對于姬夷昌稱呼他為“弟弟”頗為不滿,皺了皺眉,把劍指向他道:“這些年,你無理侵占六國,肆意給百姓增加重負,讓百姓苦不堪言,焚燒六國書籍萬萬卷,坑殺儒士數百人,你的惡行,如今,我來替天下人找你讨回公道!逆賊,上前受死吧!”
姬夷昌一聽,笑了。
他笑得越來越大聲,也笑得越來越令人毛骨悚然,盡管他身後沒有帶上一兵一卒,那些簇擁在姒思朗身後的兵馬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姒思朗,寡人的罪行,這一切,早就盡在你手中操控着了吧?”
“即便寡人沒有統一七國,沒有統一度量衡,沒有燒毀書籍,沒有遣大量的民衆修建長城五嶺,沒有這些,齊國也一直是你的目标對不對?”
姬夷昌語氣尋常,就像是在跟一個小輩在讨論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一般。
“那年你要救闕兒回國,化身女奴潛伏在我齊宮漳華臺之時,你就已經對寡人暗生敵意了。寡人掰倒了戚姬的兄長,最後戚姬還能得以自保,想必也是你偷偷給她出的主意,你從那時起就把寡人當作死敵,這些年來沒有一天不在想着如何掰倒寡人吧?”
姒思朗依舊舉着劍高坐在馬頭上,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外表看着儒雅無害,但其實心機頗深,認識你的許多人都輕易就被你欺騙了,包括你阿姐。”
“你少在臨死前胡說八道含血噴人了!”
姒思朗終于被他激得大聲道。
姬夷昌含笑着沒再說其他話,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跟前,姒思朗見他毫不畏懼就往他跟前走,不由就舉起了劍加緊防禦,身後的衆将士也齊刷刷地走前來劍拔弩張地,準備随時護住他們的主公。
姬夷昌讪讪道:“寡人什麽武器都沒帶,凡身□□一具,也值得你們如何害怕嗎?寡人不過是把這份協議書呈給你們的主公,他同意了打上手印——”
“寡人自當把江山,還有寡人的性命獻上。”
姒思朗想了想,揮揮手斥退了左右。
姒思朗以為姬夷昌會跟他替什麽過分的要求,譬如要維持齊國的國號,或者堅持要用他齊人什麽的。
沒想到,他就提了兩點要求。
一是,得接着完成邊關長城以及五嶺的起建。
第二便是,希望他能唯才是用,對待國人,不要有齊楚燕越之類的國界之分。
第一點長城以及五嶺的工程,都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之後征用人員修葺也不會耗費太多工夫。
雖然這點是他用來抨擊姬夷昌的罪狀之一,但這各項工程背後的深意其實他也明白,也很認同,所以這一點即便姬夷昌沒有要求,他日後坐上這個位置也會積極完成這些事務的。
至于第二點,他其實早已耳聞齊國大司馬周淺的能耐了。一統七國以來,齊國就在周淺的逐項舉措之下,把舉國上下治理得妥妥的,他也聽聞周淺是奴隸出身,但他從來就不介意這一點,日後他坐上那個位置,也只會唯才是用,不會在意以前的國界之分。
于是,姒思朗點頭同意下來。
姬夷昌得到了他的同意,在印下指印的時候,他突然就上前奪去了姒思朗的劍。
就在衆人錯愕不已,大驚失措又準備要上前護主之際,姬夷昌冷笑一聲将長劍直刺胸背,鮮血四濺。
一代枭雄就這樣轟烈地在自己王都的城關前倒下。
他直到死,唇角都揚着笑,大口大口吐出污血仰倒在了地上。
他摸出了懷中一方巾帕。
姒思朗認出來,那是阿姐大婚前夕一直帶在身邊的巾帕。
冬去春來,不知不覺,姒思朗已經統一八國河山一年有餘了。
大楚很多程度上都在沿用先齊頒下的一些舉措,周淺等人,除了趙程在齊王死後不顧姒思朗如何懇求都不肯留下,執意歸隐後,周淺他們全都為楚王所用,盡心盡責地為大楚江山謀福了。
但周淺再也不像以前跟着齊王時那樣,對現在的新王以輕松友人般的身份聊天了。相反,在楚王面前他顯得很高冷,也很難說話,但這些姒思朗也并不在意。
只要周淺等人是一心一意為大楚謀福,姒思朗就會重用他們。
周淺曾經很坦白地對姒思朗直言過。
他說:“周某之所以留下來,并非因為周某要效忠于你楚室,也并非是效忠于你楚王。”
“周某效忠的,從來只有齊王姬夷昌一人。”
“是因為大王臨走前,曾經對周某下了最後的一個命令,他說,周淺,寡人現在給你最後一個命令。”
“寡人讓你不得違背自己的心願,做一個志誠為我中原華夏大族謀福祉之人!要堅定地忠誠于我華夏大族,帶領全族人走向更加強盛、富強之路!!”
“所以,周某依然是只忠于齊王一人,只忠于華夏族人,一旦有哪一日楚王你只謀私利,出賣族人,那麽,那一天,便是我周某與你徹底割裂之時!”
不只周淺一人是這麽說的,就連那些甘心留下來的前齊臣,也是口吻如出一轍那麽說的。
但是對此,姒思朗也還是盡數收用了。
姬夷昌的死給他帶來的震撼性很大。
他,是一個絕對夠資格稱得上是一代功主的人,盡管如今為了鞏固楚權,不得已在史冊上記載的都是有歪事實,對姬夷昌有失公平的記載。
姒思朗知道,像他那樣倨傲的人,是不會介意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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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思闕在得知齊國城破,齊王殉國的時候,已經帶着風兒飄搖在極南之地,一個被當地人稱為南溟之島的土地上。
那會子她一下子就傻了,跪在地上,眼淚一下子被堵塞住,悲到極致竟然流不出眼淚。
風兒被母親吓住了,蹲在地上喊了她許久都喚不回她的神智。
姒思闕想起在她狠心推開姬夷昌,離開他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很亮,地上的篝火間或迸射出一點火光,周圍一片暖意融融的,有孩子在她膝腿上睡着,而他,就站在不遠處,清掃地方,收拾瑣屑。
那樣的美好,曾經她以為那美好的一幕留在心中,就足以讓她回味一生了。
誰能想到,現如今,當時的情景有多美好,如今的傷痛就有多難熬。
那個晚上已經不能成為她回憶一生的美好了,成為了她不可觸碰的傷,稍微觸一觸就會疼得厲害。
她想起了自己是如何狠心對姬夷昌說出那一句“讨厭”,記得自己是如何将他推開的。
如今只要姒思闕帶同風兒再度踏足楚地,聽見楚人說一句姬夷昌的壞話,她都忍不住上前想揍對方。
紀別光受姒思朗的托,給姒思闕送來了一方帶血的方帕,姒思闕看見了方帕,一下子就想起了當年嫁給姬夷昌的第二日,她在姬夷昌和晉國使者商談的屋子外偷聽,後來不慎弄出響聲後急急逃離。
事後她就發現自己丢失了一條方帕,她原以為是在和公子奚投壺的時候弄丢的呢。
沒想到,在那時候開始,姬夷昌就已經知道她接近他并非真心了。
只是,盡管是那樣,他還是放任着她在自己身邊蟄伏,不管是她回楚國歸寧,還是楚國蒙難,他似乎都堅持一致與自己站統一戰線。
他幫助了她許多,甚至如今連…打好的江山也雙手奉送給楚國了。
作為楚國的長公主,終于能看見楚國打敗昔日欺壓楚國的齊國,一雪前恥,連本帶利奪回這些,理應該替母國感到驕傲才是。
但她現在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甚至開始痛恨那些诋毀姬夷昌,說姬夷昌壞話的楚人。
“母親,父親他是個英雄,所以,您別難過了。”風兒坐在礁石邊,小手輕拍着母親的後背,寬慰道。
姒思闕萎靡了大半年,吹了頗久的海風,桃花眸轉向身旁跟姬夷昌長得越來越相似的娃娃,終于,眼神越來越清明起來。
“對,沒錯,姬夷昌他是中原整個族群的英雄,他成功阻擋了四海八夷同一時間對中原的入侵,守住北面的同時,南面也守住了。”
風兒點了點頭,“父親是個不被世人所知曉的英雄,但是,父親他不會介意的。因為他做的這一切,又不是要給世人看的。”
“你會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嗎?”姒思闕有些駭怪地問。
風兒用力地點了點頭,“我是他的孩兒,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他一定是這麽想的。他做這些,只是要保護我和母親,因為他愛我們,而我們身處在這麽一個族群之中,他不願意再有齊人楚人之分,他做這一切是想要我們永遠在一起,想要我們身處一個平安和諧的時代,安逸地活下去。”
聽風兒說完,姒思闕久違的淚水,終于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好久都沒有哭過了。
自打知道姬夷昌不在人世之後,她的那些苦痛就一直封存在心中,眼淚一點都流不出來。
但殊不知越是這樣,她就越是備受折磨,這一天,眼淚終于又如期而至了。
興許是曾經往返了一趟如今的中原大國,親眼目睹一切在沿用姬夷昌生前所頒布的舉措下,逐漸興旺富足的生活。
興許是國人的喜悅感染了她,讓她覺得姬夷昌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又興許是,他給她留下來的愛,在冥冥中,終于把她一點點治愈…
“好了,風兒,海邊風大,我們回去吧。母親給你做糕吃。”姒思闕擦了擦頰邊的淚水,笑着對風兒道。
風兒已經許久不曾吃母親親自做的糕了,雖然難吃至極,但他現在無比地想念那個味道。
“好!”小娃兒眼睛灼灼地趕緊拉上母親的手道。
母子二人有說有笑地從海邊回來,礁岸邊,一個國字臉寬下巴笑意盈盈的中年男子扶着一個臉龐始終有些蒼白,但五官絕美,俊朗無二的郎君。
二人似乎已經在那裏等了許久,就等着母子二人什麽時候能回過頭來,來一場久別的重逢。
這一次,姬夷昌便是追到海枯石爛,也不會讓母子二人輕易逃出他的手掌心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