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秋季十分多雨。

顧惠懿聽着窗外節奏有致的雨落聲,整個人一言不發的坐在哪裏,像在凝思,又似在出神,大多數的時候都盯着桌案上放着的那個精致華貴的荷燈,偶爾視線才會游移到別的地方。

關于帝姬的身後事,皇上順着他之前說的,為她拟定了‘睦順’作為封號,有了這樣寓意祥瑞的榮耀,至少在別人看來,她是當朝名正言順,被皇上所愛重的子女。可是當人不在了,那些虛名對顧惠懿來說也不會像以前那般強求,有了世間上最尊貴的一切又能如何?她活着的時候遭受那麽多苦痛,無論哪一樣都無福消受。

好在那個夢境中,她是快活的。

因為帝姬的事情,顧惠懿終日像失了魂魄一般,無精打采的。便是太後聞言都特意叫安文特意來勸幾句,雖然顧惠懿将禮數做的周全,淡淡的應了下去,但是歸根結底她還是不能完全放下,只是如此一來,太後的意思就等于間接的為諸妃下達了一層命令,另外,安文有意無意的像顧惠懿透露皇上已經将渭川所有的善後工作完全做得妥善了,這言外之意,顧惠懿也明白,在三謝過之後,只叫安文帶一些叫太後注意修養之類的話。

近幾日黎安一直在依如宮休憩,如淑妃剛失子的時候黎安也那樣照顧她。

對于黎安的做法,顧惠懿覺得寬慰的便是他知自己心情不好,用不了什麽魚肉,他也肯為她少食葷腥,只吩咐小廚房做些清淡的食物,粥偶爾會着重放一下蝦子,銀耳什麽的,也不膩人,今日黎安前來示意別人噤聲不可通傳,他将腳步放的很輕,因而顧惠懿只是靜靜的坐在那,什麽都沒發現。

這時黎安離的近了,伸出雙手從後面環住顧惠懿的腰,将頭搭在她的肩膀上,顧惠懿心中一愣,但下一刻也将腦袋貼在黎安的臉頰旁,黎安的呼吸清淺,像往裏面吹了一口氣一般,弄得她癢癢的,他轉睛瞧着桌案上的荷燈,溫柔笑道:“你在難過麽?”

顧惠懿輕輕點了點頭:“今天不能為思兒祈禱,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怪臣妾。”

黎安和顏悅色的道:“不就是場雨而已,朕陪你一起去給思兒放荷燈。”

顧惠懿呼吸一窒,百感交集的幾乎要掉出來眼淚——他這是第一次肯叫小帝姬的名字,她忍住心酸,她只覺得在黎安口中說出來的,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好聽,感動過後,顧惠懿起身,認真的凝望着黎安的臉:“萬事國為先,既以國為先,那麽首先要保重皇上的龍體安康,臣妾雖然難過,卻也并非胡鬧之人。”她含着嬌惬的情懷笑了笑,聲音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欣慰:“從一開始的疏離,到現在的肯為臣妾慢慢接受,雖然思兒不在了,不過得到她父皇的認可,臣妾想她在九泉之下一定也會開心的。”

顧惠懿沉積這麽多天,終于有了一件讓她從心往外開心的事;“皇上,臣妾真的很高興。”

黎安不忍,無奈,憐惜,複雜紛杳的情緒瞬間向自己襲來,黎安不曾想自己簡單的一句話會使得顧惠懿展露這樣舒心的笑顏,見到顧惠懿瞪着雙眼凝視自己,黎安情動之下,緩緩低下了頭,吻上了她柔軟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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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的時候,黎安會陪着顧惠懿緩步在訪菱渡旁,待天稍稍黑了一下,他會攜着顧惠懿的手,為帝姬放着一盞寄托哀思的荷燈,小小的荷燈帶着橘黃色的亮光在湖面上悠悠蕩蕩的漂浮着,溫潤的顏色像在驅逐着黑暗,便是連顧惠懿都覺得荷燈之美在于她可以撫慰着冷寂恐懼的心靈,有時候荷燈會在湖面上轉着圈圈不肯駛向遠方,她便像極了年幼的時候,雙手不斷推着岸邊的水面,試圖讓源源不斷的波紋可以讓它走的遠一些。放的遠了,顧惠懿與黎安便相視一笑,那一刻。顧惠懿在黎安的眼中看見了欣慰,而黎安在顧惠懿眼中看見了從未有過的滿足。

當然訪淩渡最美的時候,便是清晨有霧的時候,秋季初始的時節裏,葉落紛紛,高大的枝杈上還挂着成千上萬的葉子,根本看不出它有凋零的跡象,原本翠嫩的葉子都像慢慢被洗盡了鉛華一樣,綻放着獨屬她們成熟的魅力,遺憾的是,這時候沒人與他分享。

皇上畢竟是一國之君,不是獨屬于她的。

陪得久了,顧惠懿也識趣的将黎安向別的妃嫔哪裏引薦,雖然沒人懂得強顏歡笑下的心酸該有多麽的難過。

總之在日子漸涼的氣候裏,顧惠懿逐漸打開了心扉,再不一味的沉寂在過往無法自拔。

晨昏定省時,顧惠懿進退得宜,談吐間依舊帶着三分如以往一般的凜然氣韻,答問之間鎮定自若,當衆辯駁且有理有據,衆妃笑笑,暗想——她回來了,在皇帝的陪伴與愛護下。

太後與皇後的站位導致顧惠懿在這期間整個是被當作重點的保護和切莫接近的人,衆人見了她無不是能躲遠則躲遠,更莫倫去招惹她,因此這唯一不安分的便是冷宮裏等死的廖常在,也不知消息是怎樣傳過去了,總之她終日在宮裏破口大罵,罵到一半的時候,又擊掌大笑叫着好,反正只要是她能想到的,什麽難聽的詞語都會上了,而且她罵的高興了,幾乎罵的都不是顧惠懿,而是那位因病痛而逝的帝姬。

她那尖利的嗓子時常折磨的連給她送飯的太監宮女都覺得難受,因此沒多久宮裏便有了這樣一句吓唬人的話:“不好好幹活,總想偷懶的,就統統罰去伺候冷宮裏那位姓廖的妃子。”

事情輾轉到了皇上的耳中,皇上本來念在一場舊情前去看望看望他,可是他還未進門,便聞道滿屋子的屎尿的臭味,黎安何曾見過這個,當場差點嘔了出來,負責監管她的太監說,廖常在被關的久了差不多快失心瘋了,所有意志時而是清醒的,時而迷糊,清醒的時候會拍門大叫着要出去,或者是咒罵她能看到一切活物,若是有了蟑螂老鼠什麽的,都會說上好半天的話,難得安靜的時候,便是喊了一天累極了的時候會睡個安穩覺。

黎安聽到這兒已然是滿心厭惡,但念及其處境,倒也還剩下一絲憐憫,遂又問道:“那她不清醒的時候呢?”

太監将頭埋得低一點,試圖不讓皇帝看見自己臉上的惡心和嫌棄:“常在有一個愛好……便是,将糞便塗抹在前來她給送飯的人臉上。”

剩下的那絲憐憫消失殆盡了,黎安嘴角微有抽搐,連想想他都覺得惡心至極,他簡直不敢相信聽到的,再次望向那掩映緊緊的門,有這樣一個女人曾在夜裏陪在他枕側,他一刻都不願意多待了,只快步轉身離去,對着身旁的宮人吩咐道:“明日賜她三尺白绫,這樣瘋瘋癫癫的,不如早些托生吧。”

廖常在被賜死的第二日早上,顧惠懿便陪着芙嫔在華林裏散步,芙嫔此時已将近快五個月的身孕,斷然是瞞不住的,只是當時顧惠懿心中慘痛太甚,除了只顧着神傷和感念帝姬之外,根本無心察覺後宮中是如何變化的,也據說,辛又薇與辛琇瑩兩個人鬧到了你死我活的階段,只是這倆姐妹面上都保持着讓人無法勘破的細節,所有皇帝對倆人不和也并未悉之,還有鄒貴人終于從貴人的位分熬出了頭,熬到了五品的小儀。

顧惠懿對這些事都不敢興趣,掠過這個便直接問道:“那麗妃呢……”她腳步一停,默了默:“本宮忘了,是淑妃娘娘。”

芙嫔把走的速度在不經意放慢了,顯而易見這個孩子沒少讓她遭罪,她對顧惠懿的擔憂與惦念恍若不覺,只道:“娘娘消極的這段時間,淑妃也将辛常在拉入了自己的陣營,雖然面上瞧不出辛婉儀有什麽不同,但也難保她暗地裏會怎做些什麽舉措,臣妾一心只想保腹中孩子,也沒留意那麽多,只是隐約知道辛婉儀明裏暗裏都會給辛常在受些委屈,畢竟位分在那,但倆人同在淑妃手下,想來也不會像以往那般刁難,臣妾實在想不出,為何淑妃會這樣做。”

顧惠懿擡手撥開眼前橫出來的一節樹枝,淡淡笑了笑道:“淑妃行事從不按常理,她也許只是閑的悶得慌了。”

倆人又胡亂說了幾句話,這時芙嫔卻忽然将步子放得更慢,顧惠懿上前扶她竟然感覺她手臂在微微發抖,她藏不住驚訝之色,不可置信的想——這才四個多月就如此辛苦,遙想芙嫔懷孕兩個月的時候,好像就比別人害喜更嚴重,顧惠懿小心的扶着她在一處假山旁坐着,然而芙嫔絲毫沒有情況回轉的意思,她低首一瞧,心裏‘咯噔’一下——她從未見過芙嫔的臉色這樣蒼白。

顧惠懿瞧着她這模樣,心中也漸漸有些着急,今日倆人在華林散步都未帶一貼身丫鬟,正懊惱事情大意之時,想是疼痛有深一層,芙嫔微微蜷縮着身子,五官已然扭曲,顧惠懿不敢在做耽擱,急切道:“你先在這等着,本宮去找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