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正應着那句話。
短短數日,前朝後宮片刻不得安寧,接二連三的變故致使黎安應接不暇,顧惠懿雖憂心黎安身體,此時也不敢貿然觐見,倒是曾游園的時候離遠處悄悄的看見過一回,但也只是一道消瘦冷清的背影。
那夜,晴貴嫔被強行灌了滑胎藥,血流不止,但不知何故,宮中諸人遲遲才得到這個消息,頓時無比驚慌。消息能傳出來,大概也是看在‘為時已晚’的面子上,因此也可以相見,當太醫見到她時那必是極度虛弱,無力回天,就算用山參提着命掉氣,也不過僅僅氣若游絲的維持了三天,最終撒手人寰了。
除此之外,佟佳小儀的情況也可以用‘駭人聽聞’這四個字來形容,據說,太醫趕到的時候,第一眼見到的卻是佟佳小儀瞎着一只眼睛靜靜坐在床旁,她眼上的血跡已快至幹涸,水盆裏具是染着血的帕子,混混濁濁的水裏漂游着,地面上不僅有摔碎的瓷片,被扯斷的紗幔,所見之處也都是顏色變得暗紅的血跡,簡直像慘遭血洗的修羅場,連和着整個大殿內鋪天蓋地的血腥氣,便是連稍稍年長的太醫都有些控制不住。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自然沒有佟佳小儀能辯白的機會,待她精神情況有所好轉,她也對自己逼迫晴貴嫔喝下滑胎藥一事供認不諱,黎安聞言震怒,當下便恨不得生剜了她,但念在素日裏情分,終先叫她養好眼傷。
晴貴嫔的入葬的旨意也在她死後的三天傳達下來,而她的死,是因為她所懷‘妖星’自覺愧對皇上,自缢身亡。皇上哀恸下憐她性子剛烈,以己婦人之身顧全大局,着追封為九嫔之首的昭儀,賜號——榮。
活着都沒有的殊榮死了卻輕而易舉的得到了,顧惠懿覺得,這真相聽着還真是很諷刺的一件事。
雖然這件事的結局遠遠沒有死一個人這樣簡單,但好在因着晴貴嫔掀起的風波算是平複一半,黎安過度操勞之餘也終于可以得到喘息的工夫
一日午後,顧惠懿陪着黎安散步,剛過華林,轉眼就瞥見了一抹站在樹下凝望花枝的窈窕身影。
黎安觀察了一會,臉色卻變得有些陰郁。
顧惠懿掩唇,輕輕咳嗽了一聲。
佟佳小儀察覺到來人,步伐邁着卻十分沉穩,這副不急不燥的樣子活脫脫是一個身處名門的大家閨秀,而顧惠懿離遠看,只覺得她袖口的薄紗飄飄渺渺的浮動着,翠嫩的像一頃碧波。
待她停到倆人面前,左眼那一塊圍着的白布異常的清楚奪目,同時遮去了她醜陋的疤痕。仿佛這一場變故也使得她不在唯唯諾諾的活着,取而代之的是獨有的一份沉靜,她屈膝見禮,沉聲道:“臣妾見過皇上,見過賢妃娘娘。”
黎安就算再責她怨她,但看她遭逢此等厄運身上還能體現出款款大方,到底胸中騰起了一股屬于男子愛惜的憐憫之意,只是這話到了嘴邊卻是風清雲淡的:“你先起來吧。”
佟佳小儀起身,仍不敢看黎安的眼睛,十分卑微:“臣妾現下樣貌粗陋,實在不宜面聖,若在驚擾了聖駕實在罪該萬死,臣妾……告退了……”話容裏的心酸不舍無奈,竟一一囊括在裏,黎安眉頭一皺,還未準許,佟佳小儀又似下了好大一番決心,嘴角泛着苦笑:“皇上,請恕臣妾多話了,但秋冬的時節風要比往常淩厲,吹着臉十分難受,請皇上和娘娘保重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顧惠懿見黎安面有不舍,雖心有顧及不甘,但還是搶先一步替他開了口:“小儀不如與我們一同走吧。”
黎安雖仍有些不甘願,但終是沉默無言,雖未贊同,但也不曾反對。
佟佳小儀不着痕跡的後退了一小步:“臣妾多謝娘娘厚愛,但如今臣妾已落魄成這個樣子,實在是不配了……”
黎安動了薄怒:“什麽落魄?你如今真是越發的不注意言辭!”
顧惠懿見狀忙出言安慰,柔聲道:“妹妹尚為皇上的妃子,怎的說出這般妄自菲薄的話來?”
佟佳小儀欠了欠身:“臣妾知罪。”
“你知罪?”黎安冷哼一聲,牢牢盯着她,聲音冷若玄鐵:“你可知你是什麽樣的罪過,罔顧聖旨,殘害皇嗣,便是罰你死一百回都不為過!”
佟佳小儀擡起頭,用着僅剩的一只眼睛,無比真誠的望向他:“臣妾有罪,但……臣妾不悔。”
“好、好、好,好一個不悔!朕倒是小瞧了你的膽子和本事!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說的出來,看來你的眼傷已經完全好了!”黎安聲音越來越大,他的胸口也因着這股湧上來的怒氣上下起伏着,呼吸也有些急促,顯然是動了真怒,他冷眼瞧向佟佳小儀:“來人啊,将佟佳小儀帶下去仗責三十,她若還能活着回來見朕,朕倒要看看她的脾氣是否也能和現在一樣倔。”
仗責三十……
佟佳小儀這副還沒完全長開的身子骨若被給予如此懲罰,想來不死也是終身成殘了。
“皇上,我家小姐是有苦衷的。”她的侍女跪在黎安面前不斷哀求着:“求皇上三思。”
黎安恍若未聞。
滿園絢爛繁華之景,卻因着黎安這句話變得索然無趣,顧惠懿的腦海中勾勒着她下半身被鮮血洇紅的慘象,恰逢冷風拂過,那一言,聞之驚悚,而風中帶着的冷意就肆虐的侵襲全身。
顧惠懿雖有餘悸,但快意卻完全淩駕其他之上,她轉眼一抹痛色,溫言勸道:“皇上三思……”
佟佳小儀還未被侍衛近身在前,便也‘撲通’一聲跪在黎安面前。
黎安的驚訝被厭惡取代,不願在多看她兩眼。
在那時,顧惠懿卻真真切切感到了一聲輕輕的嘆息,說不上什麽感覺,但見佟佳小儀未有慌亂,依然跪的直挺挺的,平靜道:“皇上,容臣妾問一句,您真的會容忍貴嫔姐姐的孩子麽?”
心頭突然漏跳了一下,顧惠懿終于想到她處變不驚的原因了,那就是——黎安雖不忍心下手,但是這個孩子一定會死!原來自己還是不如麗妃懂得真正的君王之情!想到此層,顧惠懿不由臉色一變,厲聲指着她道:“你看看你在胡說些什麽!”
黎安面色轉瞬鐵青,卻是有難得一見的悲戚痛苦,顧惠懿見這副樣子心下更是猜的七七八八,她對着旁出的侍衛喊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麽?”
言畢,侍衛領命抓住佟佳小儀的胳膊押往她往深處走去,黎安不忍之色一閃而過,卻聽佟佳小儀的話不時傳入耳中:“皇上,‘妖星’降世的傳言并非子虛烏有,貴嫔姐姐本身就是不詳之人,即便臣妾要留的千古罵名,做一回罪大惡極之人,臣妾也不後悔,若是她死了能保佑我朝年年風調雨順,臣妾一死甘願!”
不知佟佳小儀哪裏生出來的力氣,身子一擰,硬生生甩開兩名侍衛,只見一道身影硬生生砸在一顆粗啞的大樹上,倒地不起。
顧惠懿與黎安大驚失色,連忙上前,那兩名侍衛顯然的吓得不輕,二人面色如土,猛然跪倒在地。
黎安一把抱起佟佳小儀,手探着她的鼻息,大喊道:“太醫,快傳太醫……”
原來是沒死,顧惠懿心底連連發笑,要不然她還在懷疑佟佳小儀如何能有這等烈性?她俯下身子,安慰着黎安:“這樹上沒有血跡,想來妹妹無甚大礙,多多休養幾天就好了。”她幽幽一嘆,又道:“妹妹此等烈性倒是少見,不過好在天可憐見,妹妹力氣要小上許多,要不然可怎麽好。”
黎安也不蠢笨,怎麽聽不懂顧惠懿這弦外之音,但饒是如此,剛剛那一幕也委實有些駭人,而且致使貴嫔流産的一個始作俑者,總有人需要承擔。但不得不說,佟佳小儀的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确求得了黎安的顧念。
黎安看了看懷中的佟佳小儀,隐隐也有愧疚:“倒也是難為了她。”
顧惠懿靜靜一笑,輕輕覆上了黎安的肩膀:“皇上的心思,臣妾明白,但皇上怎不想想,妹妹如何能堂而皇之的進到南旋殿呢?據臣妾所知,南旋殿晝夜皆有十數人把守,若無別的情況,一個大活人是斷斷不可能出現在裏面的。”
黎安面色一沉,眉尾眼梢盡數流露出陰狠之氣:“這件事,朕已經着手去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