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闕說着說着, 眼眶就高興得紅了,聽說那住處還給她王父王母派遣幾名可供使喚的女奴,環境比她原來住的業巷好多了呢。
她心知她父母親這八年來都沒有住過一天人住的屋子, 不管下雨還是落霜, 一年四季都只睡在僅僅可遮頂的馬棚裏,和又臭又髒的馬料一塊。
她紅着眼握緊弟弟的手道:“朗兒, 你一定得趁這個機會回去!聽到了嗎?日後和司馬仲父一起…一定要…一定要光複咱們大楚,把王父王母接回去!”
她說到最後,聲音都哽住了。
思朗看着姐姐,很是心疼,毅然地點了點頭。
而就在此時, 門外有人“篤篤篤”地敲門了。
“公主,姬馨姑姑來了,說是來給公主親自上妝绾發。”是阿雲的聲音。
“好,等我一會。”
姒思闕趕緊用手背擦拭着眼睛,又用案上放涼了的水碗熨帖着眼睑的部位, 試圖把眼眶的紅暈逼回去。
姒思朗苦笑道:“阿姐, 不必如此, 新嫁娘大婚前哭很正常, 在我們大楚就有這樣的習俗。”
思闕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弟弟這麽說,便是默許她的做法了。
她破涕為笑:“好。朗兒長大了, 一會姬馨姑姑來了, 你便先出去吧。”
其實, 姬馨姑姑領着十幾個青綢女官,踏足姒思闕人頭攢動的小院時,院裏沸騰的聲音霎時間都變得安靜了起來,大家都驚訝有餘, 連忙屈起膝朝這個資歷最高的女官行禮。
沒有人知道,為何這個連大王寵姬都喊不動的老姑姑,怎麽會突然之間來了太子妃這裏。
太子迎娶的這個夫人身份有些特別,因為她是敗戰于齊國、來齊地為質,換取楚國茍延殘喘時間的楚室公主,說好聽些還是公主,難聽些便是齊王的戰俘。
身份如此獨特、又在大齊位分底下,照理說太子娶了這樣的夫人,不需要太鄭重其事。
何況姬馨姑姑是什麽人?齊王祖上旁支的堂姐,太子殿下血緣上的“姑姑”!便是齊後牡丹夫人讓姬馨去辦事,如若姬馨不願意,還是能拒絕的。
就這麽一個老資歷高身份的女官,普通的宮人想見她一面如同見大王那樣概率的人,今兒竟然出現在這裏。還是親自來給太子妃上妝的。
“夫人,姑姑親自來給您上妝,您就不用擔心,今兒您肯定是整個大齊最美的女人!”跟在姬馨身後,替姬馨捧着擺飾物托盤的青綢女官笑着道。
姒思闕打量着蟠虺紋銅鏡中的自己,朱唇一點桃花殷,凝翠暈蛾眉,輕紅拂花臉,額間一抹白蓮花半垂花心的額黃,整個兒就像從畫中跳出來的仙子似得,美得讓人有種恍惚的感覺。
思闕心中暗自輕嘆,這個姬馨姑姑的手藝果然了得,這比她自己上的大紅妝要美多多了。
身旁的女官見了新嫁娘的妝容,斟茶的把茶液澆到了地上燙了腳,猶還不知,走動着的和捧着霞帔的只顧着扭頭看銅鏡裏出現的驚鴻之影,和對方相撞了都尤不知,屋裏全都靜悄悄的,一個個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朝着新娘子看,魂兒都被抽了…
姒思闕察覺現場的氣氛凝然得有些局促,為消除尴尬,不由地就把臉往旁一扭,用帕子擋住了半臉,對身旁的姬馨姑姑攀談道:“對了,姑姑。是大王讓您親自過來的嗎?”
這也是思闕一直納悶的,齊王不過把她當成棋子嫁給太子,一枚棋子成親用得着他大費周折的嗎?安妥她父母就已經夠仁慈的了…
姬馨的表情向來嚴肅,不茍言笑。但此際面對思闕,眉頭竟微微松動了一些:“不是的,是老臣自己想來,給夫人您裝扮的。”
姬馨一面給思闕梳着肩膀上細軟的發,一面肅着臉:“上回老臣是奉命行事,讓夫人受困擾了。承蒙夫人不怪責,還鼎力相助,老臣一直沒有機會言謝…”
所以…姬馨姑姑是來謝過她上回在太子發瘋砍人之際,被她阻止的事情的。
思闕輕柔地笑了,“舉手之勞,姑姑不必言謝,倒是妾以後在太子身邊,可能有諸多禮儀規制不熟,聽聞姑姑是宮中資歷最深的女官,妾以後倒是要多向姑姑您請教的。”
“如夫人不嫌,老臣自當盡力。”姬馨默默地解下腰間一塊随身的玉佩,交到思闕手心。
思闕摩挲着手心還熱乎的玉佩,心想這個藍綢女官,是被她意外拿下了。
姬夷昌自打決定打消假死的計劃,那些讓身子難受的藥也許久沒服了,身體便一日日瞧着硬朗起來。
但一會出去面對王父還有一衆心懷鬼胎的朝臣時,可不能露了餡啊,還有各國的使臣都會前來。
便是王父私下裏知道他曾經打算假死的計劃,但他是斷斷沒想過他這個生下來就孱弱不堪的兒子,這些年來忍了多少常人難忍的痛苦,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花了多少心思才把身子練好,更是得了一身超凡想象的武學。
這些事不能讓人知道的,若是知道了,他們只會對他更加忌憚。不管是把他當成命不長暫時穩住晉國國君的王父,還是暗中遣兵給他讓他鉗制他王父的晉國。
“殿下,這是趙先生練的丹,服食以後面如灰土,但實際上不會對您的體力過于消耗,似乎也…沒有之前您用的藥那麽難受了。只是會有一些副作用…”
周凜端着一個煉丹爐從內間出來,對今天穿上特意趕工縫制過的大紅婚服的太子說。
太子殿下今天穿的婚服是按照儲君規制的冕服比照縫制的。上身是玄衣,肩部織日、月、蟒,背部織星辰、山紋,袖部織火、華蟲、宗彜紋,下裳是大紅色吉慶紋,兩旁配如意對稱的獸玉禁步和绶帶。
他腰背挺直,腰身處窄窄地束着黑革帶,迎着銅鉚釘的黑漆宮門處照射進來的朝陽負手站立的模樣,帶了點天生王者的霸氣。
周凜不禁看呆了,心想,如若楚質子當真是女子,見過殿下這副康健和英拔的模樣,該會很容易愛上的吧?
“是什麽?”
太子殿下如擊石磬玉的聲線傳來,周凜才慌亂地擡頭:“啊?”
太子似乎很不滿他的走神:“孤問你,是什麽副作用?”
“哦…哦…”周凜慌張地垂首一旁,舔了舔開裂的唇:“無礙的,就是偶爾會有些失重感,導致手腳酸軟無力,但只很短一段時間,很快就能恢複。”
“反正殿下不是要僞裝成虛弱的樣子嘛,這倒更好。”周凜笑道。
太子和姒思闕今兒太陽一升起便起,起來後周圍的人便開始一刻不停地忙碌着,而姬夷昌和姒思闕兩個主角也被搗鼓着像個陀螺,一會要到門外去“坐水鏡”,被一群身穿吉服的人口念福文圍繞着不停灑水,一會又要回屋“抓桂枝”,蒙着蓋頭被人牽着滿屋子走。
至于姑蘇臺那邊,今天一早起來布置的宮人也不少,像是行禮制用的和煦大殿,今兒就被人用織金的綢布一層一層地鋪蓋了臺階,層層疊疊垂墜下來的蒙塵上還鑲嵌了寶珠玉石,看着好不氣派。
這是齊王特意囑人這麽布置的,一來太子那方要求邀請各國使者前來參宴,為彰顯大齊氣派,自然得有多氣派就多氣派,以此震懾四方了。
二來,太子的婚事辦得越是盛大,将來把姒思闕那小子刻上宗譜時,就不怕太子反悔了。因為大齊舊俗,主子死後,雖然沒上宗譜的姬妾也能殉葬,卻不是非得要殉,但凡太子打算假死前下一道遺囑将姒思闕另贈他人,便可保她平安。
但上了宗譜的正妃就不一樣了。無子還占着妻子的位分,必殉無疑。
上回姒思闕成功挽回了一群女官的命,且這群女官是奉了他的命去脅逼惹惱太子的,其實上回齊王只是拿一群女官的命前去作賭注,他在賭太子會不會因為姒思闕饒過女官們。
原本齊王對姒思闕這步棋子還是頗存疑慮的,畢竟有了王位之後,日後何愁什麽樣的美人沒有?齊王他不敢寄大希望在姒思闕身上。
本來他覺得,只要姒思闕能夠阻止他殺姬馨一人便是可以姑且一試的棋子了,誰知破天荒地,竟然全部女官都毫發無損地回來了。對此,齊王對姒思闕的信心就更大了。
他認為太子必定會為了她暫且放棄那個假死的計劃。雖然呂侯如今手裏很多權力都被齊王架空,并逐漸找人替代,但呂侯如今的殼子還動不得,動了朝局唯恐有大動蕩。
一個腰系青織錦的寺人垂手攏袖從和煦殿前過,殿內奢華富麗的景象深深地刺激了他,他的眉心越發地緊皺起來。
他想起了他的義父趙賢死時的凄況,想起趙賢死後,族人被驅逐到邊境的衡水河,在那裏靜靜等待潮水一發,被水沒頂的凄況。
想起義父自幼進宮,為族人賣身求榮,最終落得個臨死也被族人詛咒個千遍萬遍的情景,想起宮外那個蕭條蒙灰的趙府…
趙義他身為趙賢的所收的義子,當時也是很艱難才終于忍痛撇除和義父的關系,得以茍活下來,他袖內的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他怎麽可能讓害死義父的人,活得如此暢快?
他把臉一繃,那神情便與舊時的趙賢有那麽幾分神似,昂首闊步地往齊王的宮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