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宮宴默契地安靜了下來,只有樂師的奏樂尚未停,陡然轉急的樂曲,跳躍在人們的心尖上。
沈飛柳還未從剛才宮女的話中反應過來……
紅裙?賞給王爺?
沈飛柳感到桌下,王爺握着她的手緊了又松,面上隐晦不明,忽然放開了她的手,似是要去接紅裙。
沈飛柳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笑着看向宮女,裝作沒有聽明白:“我可最喜歡紅色了。”
景晞轉頭看她,沈飛柳笑着對上他略帶詫異的眸,在桌下的手緊緊握住,讓他安心。
随後起身,繞到桌前,不待宮女解釋,接過宮女手裏的托盤,挺直了脊背,不徐不疾地走到上首階下福身行禮:“謝母後賞賜。”
殿裏的人見智王妃此舉,均以為是她聽茬了,畢竟如果沒有見過之前王爺的紅裙表演,任誰也想不到給女子穿的紅裙會是賞給男人的。
只是不知皇後娘娘會不會挑明。
皇後娘娘從扶手上支起身子,懶懶道:“智王妃接了紅裙,是要代智王獻舞嗎?”
話說的很明白,紅裙是給智王的,你智王妃敢接,難道沒有先掂量掂量自己接不接得起?
景晞在座下看着沈飛柳被刁難,幾欲要起身,卻見沈飛柳跪倒在地,雙手仍舊舉着那紅裙:“若能解母後乏悶,妾願意一試。”
沈飛柳跪地垂首,發間的藍寶石流蘇步搖輕輕在耳邊晃着,皇後眯了眯眼,冷聲道:“步搖呈上來,本宮瞧瞧。”
沈飛柳不明所以,已有內侍端了托盤下來,沈飛柳放下紅裙,取下步搖放在了托盤裏。
內侍将其呈了上去,皇後只看了一眼就瞥過眼去:“哪裏得的?”
沈飛柳不知皇後為何單獨要看這一支簪,直覺告訴她,王爺送給她的這支簪子不簡單,于是開口時,留了個心眼:“在府上庫房裏見到的,瞧着好看,就戴上了。”
“你倒是會挑。”皇後擺手,內侍會意,把簪子送還給了智王妃。
沈飛柳取回發簪,低頭擡手将發簪插好,細白修長的手指擺弄好,從發間抽離,放回在膝上,方才因擡手露出的半截皓腕,被垂落的衣袖重新蓋住。
一直沒有說話的太子,忽然開口問道:“不知弟妹想跳什麽曲子?”
“方才聽到樂師所奏清平樂,這曲子重奏一遍即可。”沈飛柳垂首回道。
太子笑道:“曲調平順,最難出奇,不知——”
“去準備吧!”皇後突然打斷。
沈飛柳叩首行禮,端着托盤站起身來。
智王有些坐不住了,巴巴地跑過來拉住了智王妃的袖子,舉着手裏的月餅喊道:“吃月餅。”
工部尚書趙光正看得起勁,被智王傻不拉幾的舉動一打岔,才反應過來自己一直端着半盞酒沒有動。
他仰頭喝了殘酒,扭了扭有點泛酸的手腕,再看去,但見智王妃朝智王莞爾一笑,一手拿着托盤,一手反握住了智王的手,牽着他出了大殿。
智王妃笑得明媚,智王笑得呆滞,這一對比,襯得智王妃更像是仙子下凡般的人間絕色。
便宜了個傻子。
趙光搖了搖頭,一聲短嘆,周圍一樣覺得惋惜的,不止他一個。
出了大殿,智王夫婦由內侍領着進了一間屋子更衣,進了門,景晞的臉色就沉了下來,抓起紅裙扔到了地上:“不必換了,我們這就走。”
沈飛柳知道他心裏有氣,也知道傻子有傻子的辦法,可以無賴地直接走,那以後呢?
總有躲不過的時候。
一味地退讓只會讓他們變本加厲,不如來一招當一招,讓他們招招使偏,才會斷了他們的念想。
沈飛柳撿起那條紅裙,摸着上面的繡線:“繡工還不錯,我換上給你看?”
“非要跳這支舞?”景晞沒有看那裙子,只是看着沈飛柳的雙眸。
沈飛柳點了點頭:“是。”
景晞害怕從她眸中看到同情的意味,背過身去,沒有說話。
這些年他都是這麽過來的,但從來沒有像今天感到這麽屈辱,他從來都沒想過有一天,這些屈辱會轉移到沈飛柳身上。
早知如此,他那時就不該被喜悅沖昏了頭腦,默認了安國公籌謀的婚事。
沈飛柳從屏風後面款步走了出來,她已換好了一身紅裙。這衣服分明就是按照女子身形剪裁的,衣袖寬大,腰線貼身,要是把一個男人塞進這衣服裏,那必定是整場宴會最滑稽的場景了。
“好看嗎?”
景晞沒有回頭。
沈飛柳悄聲走到他的身後,擡眼看着他的背,想着他會是怎樣的心境,嘆聲道:“你這些年,就是這麽過來的嗎?”
“不用你來同情我!”景晞轉身,一身紅衣的沈飛柳陡然闖入眼簾,他未料兩人離得這麽近,最後一個字說得都沒了氣勢。
屋裏燈光昏黃,映在她的眸底,像一汪清泉映着落日,清澈中帶着柔美,配上紅裙,便如燃燒着的晚霞似火,腰間盈盈一握,衣袖垂在兩側,繁瑣的褶皺襯得細腰越發勾人。
沈飛柳紅唇輕啓:“沒有同情,只是想體會一下你的過去。”
景晞剛才下定決心要帶她離開,想好了以後不論再參加什麽宮宴,他都不帶她來。
下一瞬,又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回了大殿。
一身紅衣的智王妃,出現在門口,立馬吸引到了全場的關注。
一個女人清冷,如冬日寒梅,傲然獨自盛開,獨有喜愛此寒梅的人來欣賞,亦或是活潑熱烈,另會有旁的人喜愛。
可智王妃,看着清冷,眼中帶媚,一身紅衣又似驕陽烈火,将世間萬般色彩獨攬其身,若是美得如天上仙,有了距離,便也少了凡人肖想,但要命的是,這女人身上還有極其香豔的故事。
每個人心中多少都有點自命不凡,尤其是在面對讓人有占有欲的美人時,李府三少爺可以,秘府首領可以,他們為什麽不可以?
偏偏這女人又嫁給了不通風情的傻子。
她,需要他們來拯救。
随着曲調放緩,沈飛柳在大殿中旋轉,她心知自己跳得不會有多驚豔,但尚能入眼,她本也沒打算靠這支舞讓自己出彩,她只是讓那上首坐着的至高無上的女人知道,以後智王不會那麽容易被戲弄,有她在,她來擋。
李氏權傾天下,皇後把持朝政,衆多大臣參加的宮宴,皇後戲弄一個親王,如同逗弄一只小狗一般随意。
若王爺只是傻的,也便罷了,他會快樂在自己的小世界中,這些譏笑和戲弄,他感受不到。
可他不是,他是裝傻,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每個人的嘲笑,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甚至還要樂呵呵地傻笑。
沈飛柳知道,自己于皇後,如同蚍蜉撼樹,形成不了任何威脅,但她也要站出來,擋在前面,她不願再讓王爺一個人承受這些。
景晞在座下,看着她袅袅起舞,旋身時衣裙翻飛,像一只嬌豔的鶴,想要沖破這如牢籠般的宮殿。
或許,他從來沒有想過,智王妃的身份,也許是她的一個枷鎖。
他只要看着沈飛柳,就容易走神,為了不被人看穿,只能強行把目光移開,換上呆滞憨傻的表情,環視了大殿一圈。
殿上這群男人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流連在他王妃的腰間。
景晞眸光暗了幾分,打碎了一只茶杯。
傻子打碎了一只茶杯,沒什麽新奇,大殿上沒幾個人在意,幾名宮女圍了過來将碎片收拾妥當。
曲調延綿不絕,舞袖翻飛不止。
一名內侍神色慌亂地跑進來,跪在階下:“娘娘,太子殿下,東宮走水了!”
樂曲戛然而止,沈飛柳也停了下來。
皇後皺了眉心,太子直接站了起來,畢竟走水的是東宮,他哪裏坐得住。
中秋節走水,不大吉利,若是其他什麽不起眼的宮殿出事也罷了,但是東宮走水,事關重大,皇後由身旁的內侍扶着起身,揚聲道:“去看看。”
太子陪着皇後走在身側,座下一衆官員紛紛起身,随着皇後與太子一同出了大殿,內侍和宮女也跟着去了一大半。
方才還熱熱鬧鬧的大殿,瞬間冷清,沈飛柳樂得輕松,不用跳舞,但也遲疑該不該去東宮那邊看看,做做樣子。
轉看向景晞時,卻見他悠悠地喝了杯茶,放下茶杯,走過來拉住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出了大殿,景晞脫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攬着她的肩,趁着夜色往宮門口去。
沈飛柳以為是要跟去東宮,沒想到竟是直接出了宮門,上了馬車。
坐在馬車裏,沈飛柳想問這麽直接出宮合适不合适,剛要開口,就被景晞扣住後頸,拉向了他的懷裏。
他欺身向前,低頭吻住了她的唇,攻城略地般占據了她唇齒間每一寸空隙。
沈飛柳只覺腦中“嗡”地一聲響,便只剩空白了,僅留的一絲清醒,察覺到他方才并不是在喝茶,而是在飲酒。
那份清醒也被他度過來的酒氣侵染,醉了七八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放過了她的唇,手依然扣在她的後頸,拇指在她臉頰摩挲着,戀戀不舍。
沈飛柳聽到自己咚咚響的心跳聲,她喘着氣,垂眸不敢看他。
馬車裏沒有點燈,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招進來一縷亮光,鋪在沈飛柳身上。
景晞放開了手指,放開了她,向後靠在車壁上,隐在陰影之中。
半響,他沉聲道:“我們,和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