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思闕自幼是聽着王父從前如何威霸一方, 以仁德昌旺楚國的事跡長大的,所以從小時起心性便很高。
她總認為那個每年雨露節,乘鹿辇在城坊裏走, 受萬民跪拜景仰的王父, 是世間最厲害的王。
因為她的王父王母會在大旱年頭百姓饑荒的時候,開啓國庫的糧倉, 下命楚宮所有貴族節衣縮食,穿着極其普通的布衣,親自捧着粥水贈送到城坊間餓得面黃肌瘦的人們手中。
他總是教導她,身居高位,其實是百姓們用手舉托起來的, 不能忘記,百姓才是他們的根,只有努力把百姓的生活提上去,他們的位置才能坐得穩,坐得心安。
思闕是多麽地欽佩, 和認同她的王父啊。
雖然楚國敗給了大齊, 被淪為質子去到別國的王宮, 但她依舊覺得是因為王父把國力都拿來大力扶持底下的百姓搞革制, 這才疏忽在了軍事上,被別國有機可乘的。她的王父依舊是個大英雄。
但太子姬夷昌從少時起, 就已經很過分了!他說了一句到目前為止, 都令她耿耿于懷的話。
那時他立在樹下, 面容冷漠地說,楚國之所以淪落如此下場,皆因她王父目光短淺,愚蠢之至, 妄圖蝸居一處,對大環境局勢視而不見,只想着躲起來搞自己的四方天,多麽可笑!
聽聽!這話實在是太過分了!
他這言下之意不就是,得把中原天下一統了,令萬民歸朝,消滅內憂外患,方能推行革制,富強民生嗎?
他口中說的這些話,難道不是冷血無視人命的掌權者,為自己南征北戰禍亂天下找的理由,是妄圖吞并別國的嗜權者替自己的開戰行為找的合理借口嗎?
而且她厭惡一切诋毀她王父的人。
姬夷昌看她不順眼,她也未必就喜歡他。
本以為齊太子自幼體弱,與她弟弟情況相近,身邊應該沒什麽朋友,她以為自己刻意去接近,應該能收獲一份真摯的友誼,讓她長達八年的質子生涯不至于太寂寞。
可當她千辛萬苦爬上枝頭替姬夷昌撿回那張帕子,遭到他當場嘲諷和侮辱後,她就發誓再也不會同情或者靠近齊太子了。
可是沒過多久之後,姬夷昌竟然以漳華臺主人的名義,入駐了那座被人荒廢了好久的宮臺,把前面區域的華容宮修葺一新。
他的華貴車辇路過姒思闕獨居的破落業巷時,特意下車前來看她的笑話。
他給她帶來了楚王在姑蘇臺當馬奴擦馬臀用的殘舊刷子,還有擔馬糞用的又臊又臭泛着青鏽的桶子。
他冷冷地抛下一句:
“不要試圖以馬奴兒子的身份,靠近孤居的華容宮。”
他少時就已經顯得冷情淡薄的小小臉容中,滿是不屑:“你,不配。”
八歲的姒思闕氣得袖下的小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這病弱太子只有體弱像她弟弟,她當時是瞎了眼才會認為同樣孱弱的公子都會如她弟弟一般乖巧可愛,這個太子,簡直是個王八!
那會兒她年紀小,比現在氣性更加大,一來氣,揮拳就往太子臉上砸。
小太子身邊的人都急壞了,手忙腳亂想前來阻攔,卻在思闕出手的那下,被太子殿下輕輕地揮袖斥停了。
思闕的那一拳,終于是砸到了他臉上。
那時候周凜很着急,忙前來想拉開思闕,卻被太子殿下嗆咳着爆喝了一句:“全部人,都給孤撤退百步以外!!”
小思闕當時也吓了一跳,小拳頭也縮了起來。
可太子見她退縮不敢往前,竟然一步步追逼她道:
“怎麽?這樣的就慫了嗎?還是說,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揍了孤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姬夷昌擦了擦唇角的鮮血,啐了一句:
“到底還是馬奴生的孬種!”
年少的思闕怒了:
“不許你罵我王父!!”
姬夷昌面上沒有表情,不會哭也不會笑,像塊世間最冷硬的冰塊。
“你就是,打一次跟打幾次,一樣的後果,你卻慫了。”
小思闕騎在姬夷昌身上,把他揍翻在地,用利爪把他臉上、肩膀撓出了赫赫血痕。
姬夷昌躺倒在地任由她打,不作任何反抗,眉目依舊很冷,在挨打的那一刻,思闕甚至見他心不在焉地瞟向了後方侍從中的一位老嬷子。
小思闕打累了,而後方的人沒有得到太子殿下的許可,不敢上前一步,一個個看得膽戰心驚。
姬夷昌咳出了一大口血,大聲向後方的人喊道:“你們都退下!!想幹嘛幹嘛去!!一個時辰後再回來!!”
太子殿下有命,大家你觑觑我,我觑觑你,不敢不從,都紛紛散了。
小思闕很是費解,簡直覺得這個太子不但身體有病,連腦子都有病,還病得不輕。
她翻身跳下他身體,回屋繼續烹着泥竈上的野菜湯。
姬夷昌滿臉鮮血,身上挂彩地躺倒在她院裏,血霧迷蒙地盯着門內身穿破麻衣露出半截白嫩的小胳膊,踩在竹杌子上的她,笨拙地不時把菜湯弄撒在地上。
躺了半晌,姬夷昌見她都沒有理會他,許是無聊了吧,便沙啞着嗓子開始挑釁她道:
“喂!你不打了嗎?”
“不打了!你有病!”姒思闕便攪着泥竈裏的湯,邊沒好氣地罵。
“那你…給孤上個藥,孤便…不降罪于你。”姬夷昌躺在那裏道。
姒思闕訝異地手執木勺叉腰看他,瞪大了迷離的醉眸,眼尾一點紅痣在柴火的映照下越發嫣紅:
“難道你不是太子嗎??底下一堆伺候細致的宮人,還需要一個馬奴笨手笨腳的兒子給你上藥??”
姬夷昌不語,染了鮮血的鳳眸黯然地垂下,躺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姒思闕見他這副模樣,又想到他身體孱弱,如若大齊的太子就這樣被她打死在這裏,可能不止是她受到懲罰,還會連累到遠在姑蘇臺的王父和王母。
一陣後怕之後,姒思闕還是慫慫地擱下木勺,擦了擦手,把太子殿下拖回屋裏,翻出屋裏原先分配的劣質傷藥,開始給太子擦藥。
“喂。”這時,姬夷昌枕在她的破席子上,突然嗓音低啞地喊了她一聲,吓得她差點把藥撒了。
“你這樣的性子,你王父王母是怎麽放心你跟過來當質子的?怕是過幾年連命都沒了吧。”
聽着病太子口中諷刺的話,姒思闕扯開他領子的手刻意加重了力度,故意将他弄疼。
可當她看見他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有一斑斑如枯木被蟲啃咬的蟲斑,頗是可怖的模樣時,她很直率地被吓得尖叫着摔倒在地,握緊在手的藥瓶也跟着摔破了。
姬夷昌的眼神黯淡下來,聲音越發冷了:
“很可怕是吧?孤自出娘胎起,終日不是大病就是小病,終年服食的藥久而久之便讓孤的身體長成了這樣…”
說着,他艱難地用手肘撐着坐起,又将雙腿的褲.管捋了上來,露出枯骨一樣的小腿。
“是不是很可怖?好笑吧,孤經年受疾病折磨,而這具讓孤生不如死的醜陋身子,就連孤的母親都感到嫌惡。”
姬夷昌回憶着牡丹夫人看他時冷淡而疏離的眼神,回憶着她首次看見他的小腿,那種嫌惡和避諱的眼神。
然後扭頭盯着思闕,招了招手:
“小子,過來給孤擦藥,孤以後,就看着你,不讓人打死你,如何?”
姒思闕自然不會回應他這句辱人的話。
但因為怕讓王父王母受牽連,她最終還是忍着胃裏的惡心給太子上藥了。
後來個把時辰後,太子的人回來找他,太子殿下看了一眼那位從他母親的栖鳳宮派出來料理他新居的嬷嬷一眼,問詢了老嬷嬷幾句,發現嬷嬷剛才的一個多時辰裏依舊守在業巷附近,并未離開漳華臺後,眼神略微暗了下,就瘸着腳在周凜的攙扶下上了辇。
可姒思闕後來還是受到責罰了。
漳華臺的司糧局不給她發糧,要不是她還有些從楚國帶來的銀錢偷偷換糧吃,怕是要餓死了。那會兒思闕甚至暗地裏罵過姬夷昌陰狠,竟是故意惹她揍他,意圖給她換來懲罰,想将她餓死業巷眼不見為淨。
想起兒時看過太子醜陋難看的身體,捧着藥瓶正要給太子捋起褲.管的姒思闕手下停滞了半瞬,但終是展眉僵笑着,耐下心來與他虛與委蛇道:
“殿下,那個時候,臣使也沒有在害怕啊。臣使就是…”
“心疼殿下才大呼慘叫的。”姒思闕大言不慚道。
姬夷昌神色冷淡,燭火照射不到的昏沉眸底多了一絲興味,淡淡地“哦?”了聲,便也不打算對她遮掩了,大大方方自己捋起褲腿,露出了雖然依舊蒼白,可渾然不見幼時那些可怖蟲斑,還隐約可見一些結實肌理的膝腿。
膝蓋的地方确實被磕得腫起來一片。
可姒思闕着眼留意的并不是膝蓋的這處傷,而是驚嘆于他勻稱緊繃的修長小腿。
“你…”她驚得有點說不出話,咽了咽沫,“你不是…”
“怎麽?有點失望嗎?”姬夷昌嗤道,“感覺有點詭異是不是?”
姒思闕桃花眸瞪得大大的,眼尾微微上勾,剛想下意識點頭,又覺得不對。
不過太子的确說中她心裏面那句話了。
這太子…如真像外頭所說的,是病重将死之身的話,怎麽可能…長出這麽結實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