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夷昌說完, 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沒想過自己會将這些話說出來,興許是方才見那小子與別人眼神交接,有種不言而喻的默契在, 被趙賢壓着的那人随即也心領神會, 仿佛他當時不喊停,那二人也當不會任由趙賢欺負, 做出些什麽來。

觀那二人默契的樣子,像是一起共同熟悉有些年頭了。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梗在心裏,讓他太難受了。這才會忍不住的吧。

可他很快就轉移了周凜的注意力,他局促不安地揉着發疼的膝蓋,慌不擇言地對周凜下命令道:

“周凜!還不快去盯着龐仲!你就說時間緊迫, 讓他別再暗中觀察了,讓他把戚姬和趙賢打包一塊處理了!”

周凜雖然不是龐仲,但也猜想到戚夫人和呂侯此際正謹小慎微着,怎麽可能這麽容易露出破綻,要搞定一個已經很不容易了, 殿下像說着玩兒似得, 竟然要人一次性把大王身邊最得力的內侍官和寵姬一塊處理了, 這不是刻意難為是什麽?

不過周凜也并不同情, 據說那人曾害得趙先生國破家亡,殿下說什麽他照辦什麽便是了。

于是周凜屈身應喏一聲, 便打算轉身離開。

“等等!”姬夷昌立馬又将他喊了回來, 鄭重其事地補充道:

“趙賢可能知道了那小子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她馬上要嫁給孤了,孤不願替她擔上麻煩事,所以…你懂了吧?讓龐仲把事情處理得漂亮些!”

“喏。”周凜垂首應下,心裏暗暗腹诽, 這殿下有夠矛盾的,一面惱着楚質子不該與旁人關系親近,一面又忍不住操心替她張羅,唉。

姒思闕和姒思朗被太子殿下派的人護送回自己的院落中。

阿雲眼見主子回來了,含淚撲前去相迎。

“公主…您回了,奴…奴是不是做錯了?奴剛才…剛才不知您怎麽突然失蹤了…然後…然後太子殿下突然來了…”

阿雲表情和語氣有些拘謹,滿臉歉疚的淚水,見主子回來不知該喜該淚,一開始她是以為主子被人擄拐了,但後來等太子的人走了,細心想想,又擔心自己這是在害了主子。

萬一主子計劃就是要逃呢?

姒思闕看懂了阿雲糾結難受的情緒,又心疼又好笑地摸了摸她的臉頰,替她擦掉不停滾落的淚珠,寬慰道:

“阿雲,阿雲,別哭。你并沒有做錯,剛才要不是太子殿下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阿雲一聽自己并沒有壞了事,如釋重負了下,那擋不住的淚水更加如決堤的洪水,嘩啦嘩啦一下子就下來了。

她邊哭邊跪伏在地,心裏還是有些不安感,便一個勁兒去吻主子的衣擺,試圖取悅主子,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姒思闕疼惜地也蹲跪下來,執着阿雲的雙手,想扶她起來,道:“傻瓜,猜到我有可能棄你不顧逃了,卻還是只顧着擔心自己有沒有壞了我的事,阿雲真是個大傻子。”

阿雲淚眼漣漣,淚霧中的公主容色豔絕,略微英氣的眉頭輕輕蹙起,伸出白皙修長的指頭來,欲替她擦淚。

“但是,我又怎麽可能扔下阿雲獨自走了呢?”

姒思闕微微展顏一笑,柔聲說着這話。

這是阿雲以為主子逃掉後,就一直埋藏心底的隐痛和不安的來源,不承想主子一句話就把她的流膿擊潰,把心窩子烘暖,感動得稀裏嘩啦。

雖然阿雲同為女子,但她想,此時無論男女,又如何能抵擋得住公主的魅力,不被她深深吸引和俘虜呢?

“公主…謝謝您。”阿雲徹底卸下心防,轉淚為笑,笑出了涕泡,然後又腼腆地低頭擦着涕淚,彎起紅紅的眼眸開心見誠地和主子說着話:

“公主,您知道嗎?太子殿下得知您有可能被擄那會,那模樣可吓人了!哦,對了,您看見門口那道缺了個角的木檻了嗎?太子殿下出門的時候不知怎的,恁大的人,竟也會像個孩子似得摔趴地上,膝蓋給磕掉的,想來那裏該腫起一片了吧,奴如今想來似乎有那麽點滑稽好笑呢。”

阿雲眯眯眼掩唇笑了,又恢複了往日沒心沒肺傻樂的模樣。

思闕看着還是有些心疼,便伸手揉了揉她的發,嗔道:“大傻子阿雲,老愛亂想!”

撫慰完阿雲,思闕又拉着弟弟往小室裏頭去,并且讓阿雲去給拿些傷藥來,在外頭守着,她親自給弟弟上藥。

內室裏,案臺上點了一盞微弱的燈火,姒思闕讓姒思朗将後背露出,方便她替其上藥。

經年不見的弟弟,此時卻多了些幼年時所沒有的拘謹,羞澀得連連婉拒,道:

“阿姐…不必了!朗兒…自己來。”

姒思闕拍掉了他伸手來奪藥的手,叉腰嗔道:

“說什麽傻話?後背你能夠得到嗎?別一會閃了腰就壞了!你忘了小時候姐還幫你洗過浴呢?不過讓你露個背,這會子忸怩什麽?”

姒思朗緘默了,不知該如何反駁。

小時候阿姐曾替高熱中的他洗過浴散溫沒錯,而且那會他特別黏姐姐,那些照料他的嬷嬷被他拗得沒法,這才求來幺公主幫忙的。

但那會他不過才是個三歲多的娃娃,阿姐也五歲而已啊!

“阿姐…”被逼蹲跪在地的姒思朗垂着頭露出後背,埋在青絲中的臉和耳根都紅了大片,等思闕替他擦到一半藥的時候,終于忍不住,說了句:

“可阿姐…咱們如今…呃,已經長大了啊…”

思朗說完,思闕才恍然意識到什麽,正替其擦藥沾滿粉白藥泥的指尖頓了頓。

可很快,她又用力一拍弟弟的後背,把弟弟拍得疼得嘶聲,掩飾尴尬地大笑道:

“姐姐以為是怎樣呢?原來如此啊…呵呵…”

笑到最後,她将手中沒擦完的藥塞到了弟弟手裏,擦着笑出的眼淚道:“也是啦…朗兒如今長大,知道男女避諱了,可你看阿姐,竟還當你是個奶娃娃呢。”

“嗯,這麽看來,咱們朗兒确實長成一個俊朗公子了呢!”

姒思闕拉了個蒲團,跽坐在他對面,盈盈笑道。

姒思朗瞄了一眼姐姐便匆匆移開,垂下眼眸,繼續給自己擦藥,藏住了內心的想法。

過了一會,姒思朗似乎想到了什麽似得,拉起姐姐的手道:

“對了,阿姐,你在宮裏這段日子,可有得到龐仲的消息?”

姒思闕被他這麽一提,頓時想起來和氏璧環的事,遂拍掉了他的手從蒲團站起,微微愠道:

“原來你還懂得緊張啊?我還以為你把和氏璧環的事抛諸腦後了呢,王父留給你的東西,放心吧,阿姐會想想辦法,等我嫁入華容宮,會找機會接近太子的人,探查清楚龐仲所在,讓他交回和氏璧環的。”

“阿姐,你誤會了。”

姒思朗趕忙道:

“我不止是想要回和氏璧環,龐仲這人比和氏璧環重要,我無論如何得把他也安全帶回楚國去,當然,阿姐你也得跟我回去。”

“你瘋了?”姒思闕瞪大了美眸,很希望是自己聽錯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龐仲的身世,小時候王父已經把它當成枕邊故事講給我們聽了。”

“那個曾經周旋在狼虎環伺,有兵強馬壯、能人異士林立的金國中,單靠個人才智就使得金國上下人仰馬翻,原本各方互相制衡的勢力在內部徹底瓦解,就連那個坊間號稱第一謀士的趙先生也敗于他足下,一個這樣的人,如若真心歸附咱們楚國,豈會直到如今,我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不是說了王父讓他來救我嗎?大齊雖然也強悍,但難道齊王還能比得上當年的手執十幾萬兵的金國國主?能比得上運籌帷幄的第一謀士趙程?”

“你說他現在都不見人影,那到底是為何?”

姒思闕句句逼問,然後,雖然她看着跟前長得比她還高看起來還憨憨的弟弟,很不忍心,但還是無情地拆穿諷刺道:

“那還不是因為,龐仲他已經‘又’歸附齊國了嗎?”

當年被晉國追殺,流落楚境的龐仲尚且能歸附楚國,如今怎麽就不能歸附齊國了呢?姒思闕向來對這個被王父軟禁起來的謀士頗為忌憚,如今不管他做出什麽,她都不會感到奇怪。

反觀這個弟弟,确實是涉世不深,太嫩了一點!

“阿姐,”姒思朗倒也不惱,還能平心靜和地對姐姐說:“那是你的看法,但你不可否認,人的看法是有局限性的,是嗎?”

“窺一斑知全豹,窺一葉而知秋,嘗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姒思闕毫不客氣地反駁道。

姒思朗嘆息一聲,朗月清風的杏眸沾染了些無奈之色,顯得過分稚嫩柔弱,說起話來十分之沒有說服力。

他很是無奈道:“阿姐如此篤定嗎?就知道自己感覺到的一定沒有錯了?”

“朗兒你還小,應當…”

“阿姐,我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你也好,司馬仲父也好,你們都不會相信。阿姐,你且等着我,我找到龐仲後,一定回來救你。”

姒思朗停止了二人間激烈的争鬥,無奈地嘆了一聲後,不等姒思闕阻止,自個就從小室後方掀開窗戶跳了出去,從而消失在後院落森森的樹影間。

姒思闕想追出去将他拉回來,無奈她這些年疏于習武,不但體能漸漸被自家小弟遠追上來又遠遠抛離,就連速度也沒有他快了。

眼見這個年幼而不省心的弟弟消失在齊人的地頭,她這個當姐姐的怎麽能安得下心。

當夜她便獨自闖了華容宮,來找太子殿下探探口風了。這漳華臺畢竟是太子的地方,要在這兒找回一個女奴,總比到時在姑蘇臺被齊王發現揭穿鍋底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