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病
算下來,自打祝饒離開軍工廠宿舍到現在,也過了有些日子了。
都說人活着是需要一點奔頭或者說信念感的,祝饒也不例外,他現在就一門心思惦記着行長夫婦借給他的錢。其實只是一千塊錢而已,但對于小孩兒來說卻并不是個可以小觑的數字。
他為了還清這一千塊錢而努力着。
倒不如說,倘若沒有這一千塊錢,他也不知道還有什麽理由可以支持他繼續活下去了。
祝饒走遍了寧城的大街小巷,想找點活幹。可他看着年紀太小,又過分沉默寡言,精神狀态瞧着還不大正常,沒人敢冒這個天大的風險用他。
“找工作”期間,祝饒睡過地下車庫,睡過公園長椅,還偷偷潛入過學校,睡過教學樓。
就算天天啃饅頭,門衛大爺給的錢也堅持不了多久,在第不知多少次被門口張貼着招聘啓事的店面拒絕後,他無意中聽路邊的小混混說,給人做游戲代練能賺到錢,而且不限年齡。
祝饒沒打過游戲,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游戲代練是幹什麽的他大概是知道的。
于是他認真算了一把自己還剩下的錢,在吃飯上持續摳搜——其實他大部分時候都毫無胃口,要不是人活着必須得吃飯,他寧可不吃——把省下來的錢用來去網吧練游戲。
現在最火爆的游戲就是《星雲》,于是他選擇了這個游戲。
祝饒的手速跟反應力稱得上得天獨厚,不然也不會連最挑剔的老師都肯定他在鋼琴上的天賦。
年紀小、接受新事物快,一個游戲而已,練了兩三天就已經很上手了。唯獨不方便的還是長得太小年紀太小,就算搞了個□□,還是經常被網吧攆出去。
這家網吧已經是他找的第六家網吧了,沒想到人沒被趕出去,身體先撐不住了。
“哎,小孩兒,你沒事吧?”
祝饒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講話,但他眯眼努力看了很久,視線也無法聚焦,看不清到底是誰。
身上僵硬,雙腿發軟,眼睛控制不住地一直眨動,卻什麽也看不清。祝饒想說話但不太能發出聲音,呼吸急促,窒息的感覺在身體裏由下至上蔓延……直到一只大手将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那人嘟囔:“這什麽情況……急性腸胃炎?——哎,小孩兒,你還想吐嗎?腸胃難受不?”
“……”祝饒說不出話。
“沒力氣講話?那點頭Yes搖頭no。”
“……”祝饒緩慢的搖頭。
他有這個毛病很久了,這兩年他總是病恹恹,那會兒葛大爺說他“年紀不大,心病不小”,屬于“積郁成疾”,病竈在心不在身。
祝饒沒太把葛大爺的話放在心上,于他來說這個病是怎麽來的又要如何才能好都不重要,反正他也不可能去醫院看病。
但他身邊的男人顯然不這麽想。
祝饒原本就有點眩暈,忽然更是一陣天旋地轉,轉眼間天地颠倒,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又吐出來。
“啊,抱歉抱歉。”
項雲海短暫的二十三年人生之中關于照顧孩子的經驗實在是貧乏到約等于沒有,對着被自己扛起來後頭朝下腳朝上的小孩兒一通道歉,匆忙調轉。
他也沒想到這小孩寬大的校服底下那麽皮包骨,輕得像紙片兒,手勁稍微大點就又轉過了,項雲海清楚地聽見小孩兒在他背上又幹嘔起來。
“……”
最後還是隔壁一個大哥打游戲打到一半實在看不下去,過來給扶了一把,才讓小孩兒穩穩趴在了項雲海肩上。
“不好意思啊……我沒什麽照顧人的經驗……尤其小孩兒。”項雲海托住了小孩兒的兩條大腿,手抓得很緊,怕小孩兒摔下去。
他真感覺背上像背了一片葉子,好像刮一陣風就能把這過分瘦弱的小孩刮跑。
小孩兒瞧着性子挺倔的,趴在他背上卻沒有掙紮,興許是實在沒有力氣了,東都不動一下。
這弄得項雲海有點緊張。
他嘆口氣,忍不住想看一眼黃歷,看看今天是不是沖撞了哪路神仙,不然怎麽會這麽背,工作工作出問題,一時興起帶個小孩進網吧結果又出問題。
附近離得最近的醫院是軍區二院,這個時間只能看急診。項雲海把電腦上插着的U盤拔了,背着小孩兒往外走,中途手機又響,一看還是那個傻逼客戶發來的信息。
【明天務必要交,別忘了(微笑)】
去他媽的。
項雲海撇撇嘴,烏黑的眉毛挑成一道飛揚的斜線,甩了兩把U盤繩子,塞進口袋裏。
——拉倒,管不了那麽多了。
他背着小孩兒一路往外走,出了網吧門,一步步爬上外面的臺階,去到地面上。
現在已經很晚了,城中村的夜晚也是熱鬧非凡的。一整條街的小吃店、大排檔都開門了。入夏了,小龍蝦正當季,沿街的蒼蠅館子不論裏面如何,門口都擺了一盆一盆鮮紅的或深紅的小龍蝦,精神振奮地揮舞着鳌鉗,俨然不知自己馬上就将被烹入油鍋的悲慘命運。
項雲海不是本地人,一路問人軍區二院怎麽走,好在背上的小孩兒輕,基本不影響他大步趕路。
走着走着,天上開始飄毛毛雨,一只細瘦的手臂從身側垂落下來,垂到了項雲海眼前,他看清後一怔。
那條手腕上交織了好幾道錯落的傷疤,有的顏色已經淺淡發白,看上去有些年月了;也有的很新,顏色深而猙獰。
這些傷疤一道疊着一道,交疊的地方皮膚組織應增生而突出,幾乎能想見在舊傷還鮮血淋漓時又再次下刀添上新傷的景象。
手臂內側青色的靜脈窦被這一道道錯綜的疤痕所遮蓋,項雲海看着那只無力垂落的小手,一時不知該作何面貌。
這小孩兒,到底經歷了些什麽?小小年紀,對自己下這麽狠的手。
他下意識掂了掂背上的小孩兒,小孩兒沒什麽反應,可能是睡過去了。
項雲海加快了腳步往醫院走,夏天的毛毛雨不涼,淅淅瀝瀝落在他的頭發上眉眼間,他盡量在路邊店鋪的屋檐底下或者行道樹的樹蔭下走,以免背上這個過分羸弱的小崽子淋了雨加重病情。
–
“醫生,所以他這是急性腸胃炎麽?一直想吐。”
急診科的醫生對着化驗單眉頭緊蹙,半晌,推了一把眼鏡,從電腦顯示器後面擡起頭,眯着眼上下打量項雲海。
“你,是他的家長?”
“我……”
項雲海被醫生十分不友善的審視眼神看得有點莫名地心虛,一轉頭,看見外面急診科大廳又吵吵嚷嚷進來一夥年輕人,大喇叭一樣叭叭叭嚷嚷個不停,腦袋上的黃毛像呼之欲出的雞毛撣子,身上的鉚釘首飾叮叮哐哐,可惜要麽頭有毛病要麽腳有毛病,有人頭上流血有人一瘸一拐——這一看就是大晚上的喝酒打架生事的混混。
再扭頭看醫生,項雲海明白了,他怕不是在急診醫生眼裏被跟那群混混歸為一路貨色了。
同樣一身鉚釘首飾叮叮哐哐的小年輕項雲海啞巴吃黃連,尴尬地假咳了兩聲,解釋道:“我不是什麽可疑的人……也不是這個小孩的家長,就是碰巧遇到,日行一善。”
“哦。”醫生也不知信了沒有,眉頭仍皺着,帶着深夜值班的怨氣,雙手在電腦鍵盤上啪嗒啪嗒敲了一會兒,冷淡地,“不是腸胃炎,不懂不要瞎臆測哈,搞錯病亂吃藥對小孩不好。”
項雲海:“……”他啥也沒幹呢。
小孩兒剛才在路上睡過去了,也不知是困的還是暈的——多半是後者——這會兒在醫院一通折騰,已經醒過來了,但是耷拉着眼皮,雙目無神盯着虛空中的某處,身體想必還是不舒服,蜷縮成了一小團。
校服那麽寬大,從背後依然能看到小孩兒突出的脊椎骨,瘦得觸目驚心。
“血常規結果嚴重營養不良啊,你自己看——”
醫生把檢驗單遞到項雲海鼻子底下,“這些标向下箭頭的數值都低了,你營養不良肯定身體就會有各種問題啊,低血糖、貧血、還有腸胃問題,這點道理能理解吧?他這個體重也嚴重不達标啊,先把體重提升上來再談別的,現在當務之急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那他現在這個……小孩兒這麽難受,醫生您看有什麽法子緩解不?”
“沒什麽法子,這種情況我們也不建議打點滴啊。我給你開點藥還有維生素,還是那句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什麽毛病都好了。現在這種小孩子我見得多了——學習壓力大呗,壓力一大患上心理疾病也是有的,你與其帶他來看急診,還不如去精神科看看孩子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醫生這話倒是提醒了項雲海,想起小孩兒手腕上的傷,他覺得這嘴巴不饒人的醫生這點說的還算有道理。
但付了錢拿了藥,看着恹恹坐在醫院走廊上的小孩兒,項雲海又猶豫了,總覺得多餘的話,由他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來問,不合适。
小孩兒反倒先擡起頭,他的狀态看上去比剛剛好些了,就是臉色還是慘白。
他問項雲海:“多少錢?”
“什麽多少錢?”
“……醫院的賬單啊,多少錢?”
項雲海低頭看了一眼手上零零總總一沓賬單,不便宜,小孩兒又沒醫保,加一起五百來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