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月光正好

“侯鎮吶,有時候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你了,想狠下心來,卻發現自己牽挂甚多,這個也想幫一把,那個也想看一看,到頭來,卻還是要來找我幫忙,你說你——到底是圖什麽呢?”

話還沒說完,李侗那不安分的手,便已經伸到了侯鎮眼前來,像是要試探些新的玩法一樣。

“就是因為虧欠,所以不敢真的抛下他們。我想證明自己,也正是要證明給這些人看的,要是他們不在了,我回不回長安,也就沒什麽兩樣了。”

“你倒是坦蕩,就不怕我在文書上添油加醋,把你在黔州的事跡,全給你寫上去?”

“那是小人的榮幸!能在王爺的文書上,留下些許筆墨,已經是我的榮光了。”

“哼!嘴倒是挺甜的,不如——讓我嘗嘗?”

侯鎮還沒反應過來呢,李侗的手就已經伸出來了,吓得他直接一屁股栽倒在了地上,連滾帶爬地直往後撤。

“王···王爺,不是說正事呢嗎?”

“對呀,你的正事說完了,還有我的呢?”

“王爺!我——我錯了!我認錯行了吧?”

侯鎮一頓求饒,李侗倒是也沒有再上前來了,就是這——這腰帶怎麽還掉了呢?

“我這個人吧,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不喜歡我的,要是有一天你真的看上我了,要跟我長相厮守,我說不定真的會厭棄你呢。”

“王爺!小人不敢有僭越之舉!”

“不敢就算了,本來想把你給捆起來留住的,可又一想到你那個體格子,我怕弄不過你,到時候還要反被——哈哈哈哈哈,瞧你那一臉嫌棄的樣兒,怎麽了,本王不好嗎?”

“當然不是了,王爺乃是人中龍鳳,自然是不一樣了!我這等小人,豈敢随意攀附。”

“不說這個了,說來說去,你嘴裏也就那麽幾句話。我倒是更想問問你,你的周全計劃,包不包括,幫我在那個老東西的手底下,求得一線生機呢?”

侯鎮先是一愣,最開始都還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等醒過神來的時候,李侗已經湊到他眼跟前來了。

“您與陛下,都是處于劣勢的,要是您自己不站出去,陛下一個人孤軍奮戰,恐怕很難取勝。到時候陛下仍舊受制于人,而您——則危矣!”

“我該借此機會,站出去了嗎?”

“王爺,阿史那将軍前來黔州,難道真的只是為了探查金礦?既然如此,他大可以多帶一些金吾衛來便可,又何須帶上個累贅呢?”

“你的意思是,用吳璜和褚世安這兩個人,兩面開刀,直接向長安展露咱們的意圖?”

“王爺要是覺得不妥,此事也可以先緩步進行。”

李侗卻在此時揚起了手,打斷了侯鎮,開始了自己的思考。

“吳璜,牽連樓家,樓家,又跟褚遂良有牽扯。現在他那個不争氣的兒子也在黔州來了,咱們得想個辦法,把他給——拉進來!”

“其實——小人倒是有件事,覺得可行,不知道王爺願否一聽?”

李侗甚是驚喜,轉頭看向侯鎮,便直接問起了此事。

“您可知道,黔州的涵洞之中,有很多的乳石形貌各異,很是特別,而采集此物送到長安洛陽一帶之後,其身價便飛升了數倍之高!”

“聽管家說起過,他還問我,要不要購置一些在家裏擺着,我覺得那玩意實在是太難看了,就沒要。你不會說的這那東西吧?還身價飛漲?洛陽長安,如此倒是人人眼瞎了不成?”

“價高不高,跟咱們關系不大,咱們需要知道的,就是這門生意,背後的掌舵人,究竟是誰。”

“你的意思是,是褚家,在給背後做生意的人撐腰搭臺?”

“要是能隐晦告知陛下,黔州之事,可能牽連褚家,陛下肯定就會知道,此事于他的心頭大患,脫不了幹系!咱們在黔州,很多事,很多時候都是鞭長莫及的,可陛下就不一樣了呀。”

侯鎮已經把話暗示到這份兒上了,李侗也不可能不懂,兩人相視一樣,便知道了此事該如何操作了。

“哎,你這就要走啊?”

李侗倒是沒有那麽輕浮地留他了,不過對他出門急匆匆地樣子,還是很好奇的。

“今晚有約,我···”

說着,侯鎮就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李侗也就不再留他,專心謀算起了自己的正事來。

比起跟侯鎮逗趣,正事的分量,他還是能掂得清楚的。

去溫括家之前,侯鎮還特地回家看了一眼,也順便換了身衣裳。

沒想到兩個小孩還沒睡,瞪大了眼睛躲在自己房門後邊,偷偷看着他呢。

“芳怡?臺平!出來吧。”

瞬間,一陣爽朗的笑聲,開始響徹整個院子,芳怡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緊跟在她後面的,是一臉鐵色,看不起不太好的臺平。

“你哥這是怎麽了?”

侯鎮看出了他的不對勁,便向小姑娘打聽打道。

“三哥不高興了,你好久沒回家了。”

小姑娘說得還是挺謹慎的,既不敢隐瞞二哥,又不敢得罪了三哥。

“過來!”

侯鎮張了張手,想叫他過來,沒想到他還直躲,跟侯鎮能吃了他似的。

“給我看看!”

一把抓住他的手,侯鎮就開始回想起了那天趙回聲說過的話,他說薄青雲時常接濟他家,在他不在家的時候,還來教過侯灏射術和棍法。

“手怎麽這樣了?”

侯鎮使勁掰開他緊握着的拳頭,也沒有厲聲質問,更沒有生氣,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對他們來說,到底是有多陌生。

“燒菜,生火,煮飯。”

他的聲音很小,眼睛也不敢看着侯鎮。

“吃飽了嗎?”

“嗯,飽了。”

“你跟妹妹在家的時候,有沒有什麽人上過門?”

這個問題他還真猶豫了一下,就這一下,侯鎮便得到了答案。

“過來,哥抱你們。”

兩個人身上還是熱和的呢,一看就是剛從被窩裏爬出來。

“這幾天是不是你一直帶着妹妹睡覺啊?”

他還是只點點頭,也不說話,也沒有別的多餘的動作。

“不喜歡二哥了?”

這時候他才終于揚起頭來,看向侯鎮,堅定地擺動起了腦袋來。

“那你不跟二哥說實話?”

“二哥,你也沒跟我們說實話。”

小家夥終于舍得開金口了,就是這話吧——有些不太入耳。

“我騙人了嗎?那你說,我怎麽騙你們了?”

“大哥他是不是也沒了呀?”

侯灏嘟着一張嘴,嘴角還咧出了口水來,那委屈巴巴的樣兒,一看就是在心裏憋悶了好幾天的了。

“你們怎麽會知道的?”

侯鎮趕緊抓住兩個孩子的胳膊,使勁問道。

“大哥是不是沒給我們留信吶?”

“什麽信?”

“死人都會往家裏寫信的,他死了,我就沒看到信。”

原來他是認死理,心眼直,但這件事,侯鎮終究是不好開口的呀。童言無忌,真跟他倆說了,以後出去像趙回聲小時候一樣,口無遮攔可怎麽好呀。

“其實大哥他···”侯鎮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去圓這個謊,畢竟大哥确實是不太待見他倆的,“他一切都好,就是他現在不在甘州了,去了碎葉城!去那裏可要翻越蔥嶺呢,上萬裏路呢,信——得過段時間才能寄回來。”

“哥,不許騙人!”

“誰騙你了!我怎麽可能騙人!”

侯鎮一心虛,就有說話嗓門大的毛病,這點他那兩個弟弟妹妹早就心知肚明了。

“哥,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個司馬了?”

“什麽叫那個司馬?叫人家溫大哥!我去找他——那是去——談正事的!你們倆早點睡,我明天回來給你們帶羊湯。”

侯鎮本想着就這樣含糊過去就算了,自己還有正事要辦呢,衣裳都換好了,不去不是拜拜可惜了嘛!

可沒想到,那倆小孩,一個拽一邊,拽上了就裝睡,死活不肯撒手。

“好好好,你們睡了我再出門行了吧?來來來,芳怡啊,哥抱你回屋,外頭涼,可別傷寒了。”

可小姑娘卻在這個時候看向了她三哥,沒有他點頭發話,他也是不敢亂動的。

“怎麽,不聽我的了?”

“哥,我們自己在家,怕!”

“怕呀?那——那我在家陪你們吧。”

“嗯嗯嗯!好啊好啊!”

你們是好了,那我呢?哎!

有時候想想,自己都覺得自己能笑話死人,每次這種事,都會被各種各樣的理由打攪,自己最後肯定都是掃興而歸的。

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還得想辦法跟溫括解釋清楚啊,不然他肯定會覺得,是自己怕了,所以才找借口不去的。

帶着他倆進了屋,侯鎮也不敢走,三個人大眼瞪小眼,他倆不睡着,侯鎮連偷摸出去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自己也真是慣着他們了,要是在以前——

以前三娘還在啊,是不一樣的,現在就剩下他們三個在這個屋子裏。自己不回來,他倆确實是想着心裏都很難受的。

本來坐得老遠,侯鎮心裏是想着趕緊溜的,可一想到兩個小孩兒的苦楚,侯鎮還是忍不住地湊到了床邊,輕輕地撫摸了他倆,每人一下。

“你帶着妹妹,辛苦了。”

侯鎮像對一個長大了的成熟男人說話一樣,跟他道了聲謝。

“哥,你辛苦了。”

“以後別瞞着哥了,好不好?想練武是吧,以後我帶你練就是了。”

“哥,你知道了?”

侯灏算是心思藏得深的,要不是趙回聲提醒他,估計他這輩子都察覺不出來,原來侯灏也跟他自己小時候一樣,偷偷摸摸練功習武。

“以後練功,可不許偷懶哦,要是長大了打不過我,看我怎麽收拾你!”

“我已經長大了!”

“行行行,你嘴硬,你嘴最硬了!快睡快睡,你看看妹妹,已經都睡着了。”

沒想到他剛說完,芳怡就在那頭哈哈大笑了起來,弄得侯鎮那叫一個心煩意亂的呀。

“哎呀!睡着了沒有啊,我可要回自己屋裏去了!”

“睡着了!”

應該稚嫩的女聲響起,随後,他身邊的侯灏也跟着點了點頭。

“那你們就自己待着,別亂跑了,哥就在家,我先回屋了。”

“哥!”剛要走,侯灏就又叫住了他,“哥,你晚上把燭火點上吧,我們怕黑。”

“嘿!你個鬼機靈!生怕我跑了是吧!”

侯鎮作勢要打,但還是舍不得,雖然嘴上沒答應,但回屋之後,他還是把燭火給點上了。

光他自己這個屋,他還覺得不夠,還去把之前三娘住的那間屋子也給點上了。整個院子四面,幾乎都被閃爍跳動的燭火給圍起來了。

剛打算貓到他倆那屋子的窗戶下面去看看呢,那兩個鬼機靈的小孩兒,現在肯定在屋裏看着自己點蠟燭呢,可沒想到一轉身,屋外的大樹上,竟然又出現了一束燭火。

“誰!”

侯鎮很警覺,他知道,這個小巷裏,晚上不會有人再在外面活動了,所以那個人一定是專門來自己家的。

“我。”

溫括?

侯鎮轉危為喜,趕緊跑去開門,卻沒成想,竟然先看到了趙回聲。

“什麽意思?現在看見我,就是這個表情了?我欠你的!”

一把推開他,趙回聲簡直比回了自己家還闊氣呢,又是喊又是叫的,生怕左鄰右舍的不知道他趙大爺又上侯家門來了。

委屈巴巴地等着溫括下樹,侯鎮剛想問問他,為什麽這個時候還來了,還帶着趙回聲一起來的!

溫括知道他有些不太高興,趕緊就解釋道:“我本來是在等你的,可是見你久久未到,我就想可能是王爺把你留住了,後來我去找,沒想到竟然遇到了大為。我們倆一合計,覺得你應該是回家來了,畢竟家裏還有人,這麽久沒回家了,心裏肯定是惦念得很的。沒想到,你真在家,還在——點蠟燭?”

侯鎮立馬撓了撓頭,不知道還如何說,只能先照實了解釋。

“我本來是想換身衣裳就過去的,沒想到他倆不讓我走,好不容易哄睡着了,他倆又說怕黑,我只能挨個屋裏點蠟燭,沒想到——讓你看見了。我真不是有意爽約的,我剛剛都準備出門了的!”

人家侯鎮剛解釋完,溫括都還沒來得及多說兩句呢,趙回聲那個大嘴巴就又開始叫喚了:“來來來,吃點喝點,出什麽門出!這麽晚了,再讓巡邏的把你給抓了,到時候又得刺史去親自提人!”

“你小聲些!”侯鎮慌慌忙忙地趕緊跑回院裏,想捂住他的嘴,“他倆剛睡下!”

“剛睡下?那就肯定是沒睡着咯!灏啊,淑啊!出來吃宵夜了!我帶了好吃的!快來快來!”

侯鎮還想阻攔,可他那張大嘴,剛把話喊出去沒過一會兒,那邊屋裏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房門也被打開,兩張小臉就那樣趴在那裏望着,等着侯鎮發話。

“穿好衣裳再出來,還沒開始吃呢。”

白了趙回聲幾眼之後,侯鎮也就只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大好的日子,平白擠進來幾個人,趙回聲還一直笑,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他為了看笑話而故意安排的!

“別看我了,我又不是菜,又不是酒,吃不了喝不着的,你呀,還是來點茶水醒醒神吧。”

趙回聲知道,他這是憋着股子勁兒要跟自己硬來呢,不過現在他不會發作,因為溫括還在這裏,他也更是不敢發作的,因為這是在他家裏,還有小孩子在呢。

“算你狠!”

“怎麽樣,好事沒辦成吧?”

趙回聲還有些得意洋洋的呢。

“你呢,你的好事呢?”

說起這個,侯鎮倒是想起了治他的法子來了。

“什麽好事?我哪兒有好事?”

“那個叫——春官的郎君,我看着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吶!看你那小眼神吶,那叫一個勾人吶!”

趙回聲跳起來,本想當衆反駁,沒想到溫括卻在這個時候給他們來了一個眼神提示,告訴他們,身後有人來了。

兩人這才收斂起來,不過趙回聲還是不死心,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沒碰他!”

“是,我看到了,衣裳都沒脫呢。”

“屁!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他自己在那兒——那什麽那什麽的!我沒有動過他!給他錢,是為了讓他早點回家!”

“回你家吧?”

侯鎮也學着他剛剛看好戲的樣子,憋着勁兒湊到了他耳邊,邊吹風邊說道。

“來來來,先吃飯!你們倆是不是已經吃過了?這是趙大哥家裏的大廚,專門做的呢!來,快嘗嘗!”

還得是溫括穩住局面吶,就那倆不靠譜的,嘴上都沒個把門的!

吃完飯,趙回聲想走,可侯鎮卻死活不肯,硬是說他攪了兩個孩子的好覺,現在要他把人哄睡着了才行。

“我看你是——着急去辦事吧!”

趙回聲呲牙咧嘴地靠攏過來,像是為威脅他一樣。

“對呀,你要一起進屋去看看嗎?”

侯鎮也不嘴軟,直接回應了回去。

“可以呀,我正好看看,你學得怎麽樣了!”

他倆倒是更像小孩子玩兒把戲一樣,嘴上一點都不肯饒人。

“哎哎哎,好了好了!我們不進屋,我們在外面等你哈,老趙啊,孩子最喜歡你了,進去哄兩句就出來吧。”

見侯鎮那拳頭都已經握緊了,溫括只得先将他拉出去再說。

“你是不是在怪我?”

“啊?怪你?為什麽要怪你?”

“今晚的事——本來咱們是說好了的,還得你白等了不說,還···”

現在的侯鎮,看上去就跟個局促不安的小貓一樣,躲在門口,不肯站出來,生怕溫括會怪他,罵他。

“我很小氣嗎?還是你覺得我這個人不夠通情達理?我還是希望——有一天,是你想我真誠地提出這件事,我會樂意接受的,這種情況,我也不會開心的。事已至此,往前看吧,以後我們——還會有很多個這樣美好的夜晚的。”

溫括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不管是遇到任何事,他都有自己安慰自己的法子,從來不過多消耗自己。

這也就是為什麽,侯鎮一直願意待着他身邊的原因了,不論如何,他都總是這樣的月朗風清,不染塵世。不過不是那種全然超脫物外的感覺,而是——他彷佛是在幫你,化解你心裏的苦悶,幫你找到屬于自己的依托和眷戀,讓你活得更舒心。

而對于侯鎮來說,他就是他心裏,最緊要的眷戀了。

盯着他看了半天,侯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出神了,直到溫括頂着腦袋在他眼前晃悠了一圈,侯鎮這才紅着臉,回過神來。

“什麽?”

“什麽什麽呀?你剛剛走神了,你自己不知道嗎?”

“元回哥哥,”溫括以為叫醒了他就沒事了,剛要轉身進屋去,侯鎮就一把抱住了他,“謝謝你還記得我。”

溫括的心也跟着他的話,跳得更緊了些,他不知道侯鎮說這些,到底是什麽意思,但他知道,侯鎮肯定是一個心思細膩,又記性很好的人。

往昔之事,作為另一個當事人,溫括已經忘了其中的大半了,沒想到侯鎮一五一十地都還記得!這也就是最讓溫括感動的地方了,真的有人還會如此在意自己!

“又謝謝你,還記得以前那個我。”

“你一直都是你,以前是,現在也一樣是!”

“胡說,我自己我還能不知道嗎?就你嘴甜!”

溫括剛想出了兩句話來反駁他,才出口了一句,沒想到侯鎮就接着嚴肅道:“因為我喜歡你很多年了,所以我知道,你還是那個你。熱心,真誠,求上進,我知道,這些年你被憋悶得太厲害了,所以你想找到一個出口,你想為自己争。元回,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我想跟你一起,一起風風光光地回去。”

“你不怕連累到我啦?”

“要是真一這一天,我回自我了結的,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本來還笑嘻嘻跟他開着玩笑的溫括,這時候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他未曾預料過,侯鎮竟然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不許胡說!”

“當然了,作為代價,你要在事情了結之前,一直跟我在一起,可以嗎?”

“正求之不得呢。”

這一次再跟他抱在一起的時候,溫括才真的感覺到,他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寬大的肩膀,凝重的氣息,還有——真心說出的諾言,侯鎮,我還真是撿到寶了!

“你剛剛說的,一直陪着你,是什麽意思啊?”

溫括裝模作樣,還非得刨根問底。

“就是像現在這樣啊,我跟你說說話,你陪我聊聊天。”

“哦,這樣啊。”

本來好有些驚喜的溫括,一下子就沒了底氣,頓時就收斂起了自己的笑容來,生怕讓他看出了些別的什麽意味來,笑話自己。

“你不會以為是這種吧?”

侯鎮從懷裏掏出了書來,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揣進去的。

“幹什麽呀!”

溫括盯了盯院裏,見趙回聲沒有出來,這才松開了侯鎮拿着書的手。

“學學啊,你肯定是覺得我不行,所以才一直不相信我的,我現在當着你的面兒好好學學,到時候——”

他身上那股子野氣,還真是挺讓人着迷的,要不是看這裏太暴露了,溫括還真想直接——

“哎喲喂!”

趙回聲剛一出來,就看見了如此香豔的一幕,一個激靈就又給他吓回了院裏去。

兩人也迅速整理好自己,各自看向別處,都不太願意面對這尴尬的場面。

“喲,這是什麽呀?好東西呀!”

趙回聲撿起被侯鎮一吓就扔出去的書,還假模假樣地打開來,砸吧着嘴看了幾頁。

“大晚上的,是沒人看得見哈?”

趙回聲那小嘴一噘,侯鎮和溫括就都不敢說話了。

“哎呀,都是一家人,怕什麽嘛!剛剛有人不是還說讓我去觀摩觀摩嗎,怎麽樣,就現在如何啊?”

侯鎮一聽,他還敢來真的了,立馬撲了過去,将得意洋洋的趙回聲給按在了門口的門檻上,讓他頂着腦袋,動彈不得。

“侯鎮!你個混蛋!”

趙回聲說話的聲音都沙啞了,急得溫括趕緊過去将兩人分開來。

“哎呀!輕點啊,鬧出人命來了!”

手是松開了,可兩人那眼神,卻像是依舊想要再來大戰一回的樣子。所以溫括幹錯也不走了,直接就在門檻上坐了下來,盯着他倆。

“好玩是吧?多大了?還玩兒?”

“我跟他老這樣開玩笑的,他又不會真的弄死我。”

趙回聲作為一個剛剛還差點喘不上氣拿過去的人,現在說這話,心也是夠大的!

“你呀你!要是你爹娘在,得活活被你氣死!”

這個時候的溫括,更像是一個大家長一樣,他們的爹娘要不就是天人永隔了,要不就是不再身邊,溫括在,倒還真有些那個意思了。

“呼——呼——”

趙回聲想起這個,倒真是難受了起來,靠着髒兮兮的門檻,就這樣趟了下去。

“怎麽了,真給你弄傷了?我看看!”

侯鎮見他不對勁,還是很着急的,三兩下就直接爬到他身邊去了。

“滾滾滾!別在這兒獻殷勤,小爺我好得很呢!等回了長安,還有大把的娘子郎君在等着我呢!我能就這樣死這兒了?不可能!”

“你就想美事吧!”

“我怎麽不能想了?你到不了手,我還不能想想別人了?”

趙回聲也是沒什麽顧及的,連侯鎮說這話的時候,都還得看着點溫括呢,他倒好,兩片嘴皮子一碰,順嘴就滑溜出來了。

“那個郎君——真不要了?我看着他對你,可是一見鐘情呢!”

“沒戲了,我喜歡的,不是他這種搔首弄姿的。”

聽他這麽一說,侯鎮和溫括就趕忙一起湊攏到了他跟前來,死死地盯着他看,準備接着往下問問。

“幹嘛!”

趙回聲雙手抱胸,生怕那兩個餓鬼,對自己行不軌之事!

“想多了!”侯鎮一邊扒拉開他的手,一邊又湊近過去,不懷好意地繼續問道,“搔首弄姿的不喜歡,是因為你自己就喜歡搔首弄姿吧?”

侯鎮一說完就知道他肯定會暴跳如雷,所以趕緊就溜回了院子裏,趁着趙回聲還沒站起身來,先進了屋關了門。

可沒想到趙回聲不僅沒去追他,還愣在原地,看着溫括,臉紅了起來。

“他說對了?”

“我···我是有那麽點小愛好,不行啊?再說了,誰說這是搔首弄姿了,這明明就是···是···”

溫括也沒有逼他,也沒有追問,拍了拍他的肩,叫上他就一起回屋去了。

不過趙回聲自己,倒是回味無窮,還問起了溫括,想不想知道,為什麽他會看上侯鎮。

溫括倒也是真的好奇,難道就憑他倆在長安短暫相遇的那一面嗎?趙回聲不僅追着他來到了黔州,還跟他一起,留在這裏這麽多年?

“其實啊,當時我正跟人打架呢,只不過沒打過,剛要告饒,結果那些人不講武德,趁我防備松懈的時候,竟然合力将我擒住了!還說要把我幫到西市去,讓我丢盡臉面!我這個人呢,打架輸了倒是沒什麽,可要是害得我爹娘跟我一起被人戳脊梁骨,打死我也不願意!”

“他幫你打跑了那些人?所以你感激他?”

溫括倒是語氣和緩,木半分吃醋的意思。

“你不知道,那個時候的侯鎮看上去可威武了!我那時候就在想啊,長安真的那麽大嗎,我怎麽以前就沒遇到過他呢?後來我去打聽了才知道,那天是他爹——行刑的日子,他從西市街口回來,正好遇到了我。可他那麽意氣風發的樣子,那麽武藝高強,那麽——哎!後來那天他回去晚了,他娘也上吊了。我爹娘聽說了這件事,後來就同意了我跟着他南下,我來了黔州,之前學過仵作手藝,所以就當起了仵作,他呢,在安刺史來了之後,他哥離開家,也需要找份生機的時候,來幫刺史辦起了案子。”

“你爹娘他們——後悔讓你學了這受人白眼的仵作行當了嗎?”

“我爹說了,做人難,做商人就更難了,低人一等,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抄家滅族。我要是一直做個公子哥兒的話,他反而會憂心,将來他倆遇到了什麽不測,我會活不下去。仵作也挺好的,世間沒有比這更低劣的活計了,要是我家也真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我也算是提前感受了一把,生活在最底層的感覺了。”

“他們真好,什麽事都為你想着。”

“是啊,可我是個不孝子,不想成親,不想回家,不能承歡膝下,還得他們日夜為我擔心。”

說着,趙回聲自己就哭了起來,邊哭就邊自己拎起衣角擦掉眼淚。

“侯鎮和你,這些年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你不生氣啊?”

趙回聲收起自己抽泣的樣子,轉臉看向溫括問道。

“他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朋友,我們只是年少相識,是我應該感謝他,謝謝他還記得我。我是一個——沒什麽依靠,也沒什麽牽挂的人,心裏自然坦蕩。以前在禮部,我總覺得,自己也就活這一遭了,所以誰也不怕,誰都敢惹。可來了這裏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有人真的想了我這麽多年,念了我這麽多年。我竟然——也會成為別人魂牽夢繞的存在。”

溫括說着說着就笑了,說實話,趙回聲這次不羨慕他了。

“司馬,我突然覺得我也還行哎。”

“為什麽?”

“我爹娘就一直想着我啊,嘿嘿,沒想到吧,最愛我的人,竟然是他們!”

溫括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既像是在贊同他的話,又像是想感受感受他的運。

趙回聲,你真的很幸運,我很羨慕你。

可他知道不論如何,自己的爹娘,也都不會再回來了,那個侯鎮喜歡的,天真爛漫,心無塵世的少年,也不會再回來了。

可為什麽自己還是想抓住眼前的一切呢?什麽都舍不得松開手,不管是一心只有自己的侯鎮,還是跟他一樣,真誠熱心的趙回聲。這些看着就讓人心頭一暖的東西,那些足以證明,自己尚在人世的東西,溫括一樣都不願意放手!

侯鎮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他倆身後來,趙回聲也很是懂事,自己去了侯灏那個屋睡,臨走前,還叮囑他們,小孩子的鼻子,可是尖得很的,什麽味道,他們都能第一時間聞出來。

侯鎮現在倒是沒有這個心思去想別的那些事了,他感覺到了,溫括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對勁。

他好像——很痛?難道是自己傷到他了嗎?

本想叫他進屋,他倆細聊聊,可溫括卻像是遇到了洪水猛獸一樣,連連退避。這讓原本就敏感的侯鎮,也更加不敢靠近他了。

“對不起,是我唐突了,我是想叫你進去說話,外頭——我怕吵醒他們。你放心,我不幹什麽的,我沒那個意思!”

侯鎮極力地搖着手,想證明自己的心意,絕非他想的那樣龌龊。

“紀紳,我不是以前那個我了。”

侯鎮知道他想說什麽了,所以趕緊打斷他,接話道:“我也不是以前那個我了!我以前什麽都不懂,現在什麽都懂了。”

“你懂什麽了?”

“懂——世間不易,懂——再遇到你很難。”

侯鎮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他在怕些什麽,不過就算是要怕,他也希望,自己能先他一步,感受到這種情緒,為他出謀劃策,排解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