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養媳?

要放在以前,五百來塊,對闊少爺項雲海來說,那連錢都算不上。

可現在不一樣了,離了家在二線城市,寧城是個體制城市,沒有什麽适合項雲海背景的高端崗位,他雖然靠那些客源,賺錢的能力還行,但消費上大手大腳習慣了,現金流很成問題。

況且那幫孫子還拖欠尾款。

項雲海看了一眼自己賬戶,賬上就剩三千多了,再過沒幾天他就得交房租,如果甲方尾款能按時到賬,那還算夠用,如果到不了……

那就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了。

小孩兒坐在醫院走廊藍色的椅子上,臉色死白眼珠子又很黑很空,兩只手還在抖。

這麽丁點大一個小孩兒,營養不良成這樣了,還在給人做代練賺錢,項雲海覺得自己要是拿他的錢那就真是純畜生了。

“你好點兒了?”項雲海沒回答錢的問題。

小孩兒遲疑了一會兒,謹慎地點點頭。

呼吸還是急促的。

“還真不是急性腸胃炎啊……”項雲海嘟囔了一句,把手上的幾盒藥一起塞進小孩兒手裏,“先把藥吃了吧。”

他示意小孩兒在原地坐好,自己溜達去了水房。醫院水房只有滾開的熱水,他接了以後吹涼了些才遞給小孩兒,小孩兒接了,沉默地把那些藥一顆一顆吃下去。

剛才進醫院挂號的時候項雲海跟小孩兒要了他真實的身份證,小孩兒吃藥的時候,項雲海就靠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看那張身份證。

“祝饒?出生日期2003年11月6日?——你十四歲了?”

小孩兒豆芽菜一樣,項雲海一直以為他是小學生呢,看到小孩的真實年齡難免驚訝。

見小孩兒不回話也沒反應,項雲海又問。

“你父母呢?是寧城人麽?”

他不是個心細如發的人,大大咧咧慣了,說到這裏又想起小孩兒手腕上那些傷,盡量斟酌了一番言辭,“你是……跟父母關系不好?還是學習壓力太大?離家出走的?”

“不是。”

“不是什麽?”項雲海追問。

“不是離家出走。”

小孩兒明顯不想多說這個話題,又問了一遍:“賬單,多少錢?”

“你不會打算自己賺錢還吧?繼續做游戲代練?”項雲海眯起眼,用一種吓唬小孩子的語氣威脅道,“你才十四歲,童工違法的哈,我要是告訴警察,給你一抓一個準。”

沒想到小孩壓根不吃他這套:“你想告就告吧——所以多少錢?”

項雲海:“……”

油鹽不進啊這孩子。

窗外的雨下得大了些,現在是寧城的梅雨季,日子總是這樣,太陽不知躲去了哪裏,見天的綿綿陰雨,仿佛永遠下不到頭。哪裏都是潮濕悶熱的,老城區的舊陽臺上再沒人曬衣服,都晾回了屋裏,挂滿整個家中屋檐,人像活在衣褲晾成的熱帶雨林裏,一天兩天三天,怎麽也幹不了,人的情緒也是黏稠的。

醫院到了交接班的點兒,那個剛才給祝饒看病的大夫雙手插兜從診室裏出來了,看見走廊上的項雲海跟祝饒,皺着眉頭頓住腳步:“還沒走?”

“您下班了啊?”項雲海覺得這醫生有點像男版的他媽黃心蓮,讓他沒有什麽交流的欲望,随口寒暄了一句。

這醫生果然跟黃心蓮的個性異曲同工,壓根不搭理項雲海的寒暄:“看完病拿完藥就快走,急診是你家啊這麽流連忘返?”

“……”項雲海咬咬後槽牙,擠出一個笑,“哎,好,馬上走。”

大夫白大褂飄飄地遠去了,項雲海用胳膊肘碰碰小孩兒。

他學着白大褂的語氣:“急診是你家啊這麽流連忘返?小崽子,該走了。”

祝饒沒反應,過了許久才問:“……網吧包夜,還算數麽?”

“不算了,親。”

小孩兒低頭不說話了。

“所以,你還是不肯回家是吧?”項雲海嘆氣,對着小孩兒那副無動于衷冥頑不靈的樣子,心想自己這真是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了——本來以為這裏就是西天了,沒想到西天還遠着呢。

項雲海站起身:“你要沒地方去,要不跟我回去湊合一晚?我家離得很近。”

“不了。”

項雲海被小孩兒毫不遲疑的拒絕氣笑了:“那你有地方可去?”

“……”

“我告訴你,你這種白白嫩嫩的小孩,大半夜在外面亂晃,會被壞人拐到大山裏面去給人當童養媳的。”項雲海随口胡謅道。

這小孩也是很能經得住吓,完全拿項雲海的話當耳旁風,淡淡瞥了他一眼:“我是十四歲,不是四歲。”怎麽可能信你這種離譜的威脅。

項雲海笑:“小崽子,就你這身高,這細胳膊細腿,你說你十四你看老拐子信麽?”

祝饒直接起身準備走了,臨走前趁項雲海不備把他手上那沓診療單子抽走了,然而他還是病恹恹的,項雲海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單手一伸,輕而易舉地就把他撈了回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小崽子,跟我回家。”

這次項雲海不打算再征求小孩兒的同意了,抓着小孩兒拎小雞一樣往外走,小孩兒在他懷裏奮力掙紮了一路,無果。項雲海根本不用費一絲力氣就能制住他,甚至還有空說風涼話:“你掙吧掙吧,喊吧喊吧,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小孩兒倒是沒喊,但一路遇到的路邊攤上的大叔大媽都紛紛向項雲海投來異樣的眼神。

項雲海只能一邊按住掙紮的小孩兒,一邊對大叔大媽們讪笑:“沒事,沒事——我親弟,鬧離家出走呢,大家慢慢吃啊。”

雨其實下得不大,主要是潮濕。不過臨出醫院前項雲海還是在急診的自動販賣機裏買了件雨衣。

醫院的雨衣不便宜,要二十塊錢一件,項雲海現在被貧窮席卷,思慮再三,還是只買了祝饒那份,一件鵝黃色的兒童雨衣。

兒童雨衣照理是給小學及以下年齡的小朋友穿的,套在祝饒那身松垮校服上倒是絲毫也不嫌小,甚至還挺寬大的。被黃色雨衣蓋住的小孩兒,看上去更像一棵細細小小的黃豆芽了。

項雲海就這麽一路攬着這棵黃豆芽回了他在寧城租的房子。

他租的房子就在今天那家黑網吧附近不遠,處于城中村的核心地段,被喧鬧繁華的底商包圍,出門三步一個大排檔五步一個炸串七步能覆蓋三個小龍蝦店。

但說到底還是城中村,是被城市的現代化進程遺忘的角落。

沒有正規的小區,一棟棟灰色的筒子樓正對着大馬路,在街邊開了一道小鐵門。項雲海攬着小孩兒從鐵門進去,一路往前走,在第三棟筒子樓前駐足。

這是八九年建的小區,比項雲海年紀還大幾歲,樓道裏大部分燈都壞了,也沒有人來修,灰色的樓梯又窄又抖,稍微一個不注意都能一腳踩空順着樓梯滾下去。

“看着點樓梯。”項雲海叮囑懷裏的小孩兒。

他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機,打開了後置手電筒,白光登時把破舊陰暗的樓道照亮了,項雲海就這麽一只手打燈,另一只手攬着小孩兒,一路從一樓爬上頂層六樓。

綠色的大鐵門上貼了個倒過來的福字,時日太久,背面的膠脫了,只剩下半部分還黏着,上半部分則垂下來,搖搖欲墜的樣子。

項雲海對那歪歪倒倒的“福到”置之不理,拿鑰匙開了門,按開玄關處的燈。

“來,小崽子,進去吧,就當自己家哈,随意點。”

他推着小孩兒進去,關了門,扔給小孩兒一雙涼拖。

祝饒默默換上了涼拖。

他一路都很沉默,一句話都沒有說,幾乎是被這個高大男人挾持來的他家。他一開始還奮力掙紮,後來也掙不動了,幹脆随他去。

人生短短十四載,沒來由的善意祝饒沒遇到過,沒來由的惡意倒是從不或缺。他很難輕易地相信任何人,因此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強行把他拐回家的男人,跟他嘴裏可怕的人販子也沒什麽區別。

他靜靜打量這個家。

看上去大小也就跟他在蓮花巷住過的平房差不多大,家具都是舊的,地板因為江南潮濕的天氣而開裂,牆漆也剝落了很多,但屋裏很幹淨,比他曾跟鐘玲住的那個小房子幹淨許多,主人明顯每天都在認真打掃。

整個客廳小到幾步就能從一邊走到另一邊,家具只有一個紅色的小沙發和一個老式的大屁股電視機,中間隔了一個木茶幾。房頂上就像梅雨季大部分的普通老百姓家一樣,挂滿了衣服,除此以外幾乎沒什麽零碎,只有茶幾上放了幾本書,生活痕跡很少。

“坐啊。你冷不冷?我去給你泡個熱牛奶喝——小崽子是不是都要多喝牛奶?”

高大的男人拍拍他的肩,然後就進了客廳旁邊逼仄的小廚房。祝饒只是沉默地看他忙活,既不應答,也沒坐下。

從前行長夫婦往往嫌棄他過分寡言,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別的小孩子那麽活潑可愛”,因此祝饒很清楚自己絕不是讨人喜歡的小孩,他實在想不出,這個年輕男人在自己身上能有什麽東西好圖謀。

總不能真是把他抓回來當童養媳的吧。

祝饒感覺胃又有點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