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月微風吹起矮幾上的布帛時猶帶了幾分溫柔,與屋內的氣氛截然不同。
周天子的神色掩在十二冕旒之下,恍惚跟微晃的珠玉一般透着冷意。而他面前的人伏着身,像所有恭謹的臣子一樣,玄端散在茵席上仿佛平靜無波的墨沼深潭。
“孤……并不相信。”
年輕的周天子嗓音裏還有少年特有的尖銳,冕服下的手悄悄握成拳。
“謝王上。”
回答的聲音平淡從容,比起少年更像個上位者。這個認知讓上首端坐的周天子臉色越發不好看。
“但孤不同意東征。”
“王上,此事臣與太公已詳加商議”,像是無意間頓了一下,“召伯也同意了。”
阒然無聲中,只見冕旒微微的晃動。天子下首的人低垂着眉眼,仿佛說的都是在平常不過的話,絲毫不曾看向臉色微微發白的天子。
“孤不同意。”
“王上,臣代攝國事,亦不能自專。”面對天子冰冷的視線,旦仍舊垂着眼睫仿若不知。
挫敗的神色在還不知如何掩飾自己情緒的少年臉上蔓延,誦漆黑的瞳孔裏盛滿了怒氣。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而他雖為天子,卻似乎連一怒的資格都沒有。
“王叔,他們也是孤的王叔。”失卻了怒氣的聲調裏,透着意味不明的試探。旦的眼簾擡了擡,卻仍然沒有看向上首的天子。
“他們亦是臣的兄長幼弟。”
“殺了他們,也堵不住悠悠衆口。”也許是再也忍不住了,周天子的聲音不禁擡高了些,穿着冕服的少年仍舊目不斜視,脊背仿佛繃緊的弦。
他甚至忍不住按了按身側的佩劍。
“先王憂勞天下方有今日,臣雖不才,亦不敢稍有懈怠。今祿父叛而東夷反,臣自當帥王師讨之以慰先王。王上是明主,臣當無虞。”
“若是孤信了呢?”
誦的眼神忽然落在了他王叔的臉上,像是要看他如何應答。
“臣唯有一死而已。”
說罷便又伏下身去。
制禮之人自然行動辄合規矩,然而即便是如此謙卑的動作,在他做來全無一點卑微之意。天子的神色變了幾變,終究沒有出聲。
“王叔不必如此,孤……失言了。”
直起身的旦并沒有看向臉色有些尴尬的天子,仍然低垂着眼,“臣翌日将與太公召伯一同出發,一應庶務臣已做了安排,王上不必擔憂。”
“孤會為王叔祖道壯行。”
“謝王上。臣請退。”
見天子點了頭,旦輕輕撐了下茵席便站了起來,側着身退到門外,這才轉身離去。天子的眼光一直未從自己的王叔身上離開。
跽坐時掩在玄端之下的身軀并不強壯,此時站起來,卻有勁松翠竹的挺拔,束腰處因瘦削的腰身而帶出不明顯的褶痕。潑墨一般的柔軟發絲此時束得十分密實,卻好似因方才的動作,而有一縷碎發垂在頰側,從誦的角度看去,堪堪劃過細黑的眉梢。
天子的唇抿得愈發緊了。
斂着袖子緩緩走着的旦并沒有因為身後傳來的不尋常的動靜兒停下腳步,只是秀長的眉眼微微眯起。
而侍立的下人們望着将布帛竹簡掃下矮幾的天子,緘口不言,無人敢上前收拾。
鎬京城外,此時已是初夏,蔓草舒展,河水襄陵,祖道豐河東岸的周王朝君臣們,恭謹地完成着相應禮儀。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東征是大事,天子的冕服還是簇新的,旦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年輕人大概都長得快一些,不知道東征回來又是什麽光景。
年輕的周天子站在高臺上,只是靜靜目睹這一原本為天子出征準備的儀式。空氣中彌漫着血腥味,盛着祭祀社稷用的太牢的盤子上汪着的血液尚未幹涸,而“殉陣”已經快結束了。
旦站在陣列的最前方,身為統帥,他必須親自完成“釁”的儀式。旦的十指幹淨纖長,拈動蓍草的時候顯得優雅從容,此刻殺牲血祭由他做來,仍是這個天子之師自來便有的利落漂亮。
沾着溫熱牲血的手指一絲不茍地塗抹着即将伴随他一起東征的金铎钺戟,淋漓的鮮血從指縫間落下,青銅兵器上緩緩綻出仿佛神秘符咒一般的血色紋路。
祭祀對于旦來說從來都不陌生,他一直以來便是王室最信任的,能與鬼神溝通的人。不論在旁人眼裏看來這些複雜的儀式多麽令人敬畏,他總是神色沉靜,譬如摘下春花一般自然,人們看着他的眼光也就越發肅然起敬。
周天子盯着那雙自“釁”之後便一直不曾擦拭的手,濃眉便微微蹙了起來。
祭祀禮畢便是誓師,旦緩步登上高臺,環佩的聲音伴着這位充滿威嚴氣度的國之攝政來到了周天子的面前,年輕的周天子需要說些話,來勉勵面前的統帥與底下的士兵。
這些詞原本就是出征之前反複教導的,旦低垂着眼聽着年幼的侄子努力用最沉穩的音調說完誓詞,幾乎不用擡頭,他都知道,天子說完這席話便轉頭緊緊盯着他。
然而旦并沒有回應這個視線,只等身旁的禮官将節钺奉至天子身側,自己再從天子手中接過這一象征至高無上的統兵權的信物,他便可以出發了。
誦的唇抿得很緊,他的王叔微曲的身姿讓他無法看清對方的神色,深處的雙手并沒有與其他的臣子一樣高舉過頭以示謙卑,只是這樣擡着手,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只等接過便會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誦用力握了握節钺,這才放到了旦的手裏。旦收緊雙手正要接過,卻發現天子并未馬上松手,他終于擡起視線看着這個尚未有他高的侄兒。
“王叔……”
誦張了張嘴,他很想說什麽,然而旦淡漠中透着不贊同的神色阻止了他未竟的話語。
“臣必不辱使命。”
說罷手指微微用力,接過了天子手裏的節钺,天子揖之,旦持節钺以示衆人。從他平靜的臉上沒人能看出來,這場即将到來的戰争,整整持續了三年。
周天子望着領頭的戎車迤逦而去,尚顯稚嫩的臉上卻是與之不符的深沉。
直到周原的風亦随着王師遠去,天子才下令回城。
旦緩步進入帷帳的時候,太公望與召伯便已各自端坐。旦并沒有坐到上首的位置,只是面向兩人拂開兩袂從容坐下。
帳外依然有軍士在高聲叫喊,然而帳內卻顯得格外安靜。
“報捷的人已經安排了,但是獻俘……”召伯奭的聲音總是顯得溫柔幹淨,東征途中一應軍需有他調配卻從無差錯,乃至軍士争訟也時常要煩他裁決一二,比起天人一般的旦,奭看起來要更加和藹可親一些。
獻俘授馘*雖是大事,然而旦知道這不是召伯提起這件事的真正原因。
已近期頤之年的太公望十分安靜,然而那雙仍透着清明神色的眼睛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訴旁人,他心裏是一清二楚的。
“太師與兄長來找我,可是為了鮮的事?”
“祿父雖是殷王纣之子,殷商遺老甚衆,但若無三監煽惑,亦不足成事。只是,天下初定,王命猶不能遍及宇內,汝嘗言,天下還需宗室扶掖支持,鮮……”
奭沒有把話說下去,旦明白他的意思,更清楚他心裏的顧慮。
他想起離去前谒見天子時,年輕的王上同樣表達了對自己幾個叔父的留情之意。尚未征戰便先存不忍之心,不知是天真還是自信了。
旦擡了擡手,像是在整理衣袂,容色平淡漫不經心,仿佛并不是什麽難解決的事。
“兄長說的是,此次東征曠日持久而傷亡者衆,我等受命出師便要盡心戮力蕩平敵寇,祿父雖已被擒,淮夷十國仍需清剿,若不能一朝平定,必然後患無窮。殷商舊民未必強于淮夷方國,若再生不測,我等便難辭其咎。”
奭看了眼端坐的旦,一雙秀長的眉目低斂着,好似十分謙和,然而話裏的意思卻是再明确不過的。
沒有人說這場戰争已經結束,東征顯然也不會止步殷商舊都,然而也确實沒人敢擔保若是留下管叔蔡叔等人,來日會否與那些方國再生事端。
太公是力主旦代天子征伐的人,若是有了差池,他也是無法交代的。
然而同室操戈終究難免非議,太公雖是武王的岳丈,在這樣的“家事”面前,也不好多作議論。
奭的手無意識地撫着身側的佩玉,于他而言,這也并不是好開口的事情。
“昔日你代天子踐祚,國中*流言四起,我與太師亦心有不安,然而得你一番肺腑之言,便無此疑慮。如今鮮與度抑或只是心有疑慮,若然能其心,未必有今日之禍。王上年幼,終究需要宗室近戚以為屏藩。叔伯長兄,亦宜存之。”
“何況,殺了他們,會被人議論天子寡恩,你總攝王事,也難逃此責。”
奭說話一向溫和,即便當初逼他明志之時,聲音也不見得有多尖刻。但是旦知道,這個與他一道陪着王兄伐殷釁社*的人,并沒有看起來的好相與。
聽到兄長提到當初立誓的事情,旦略有些散漫的神色逐漸收斂,而低垂的眉眼此刻擡起,眼角眉梢的風流蘊藉此刻卻被攝政威嚴所取代,秀長的眉目卻如利劍霜染,冷淡中寫滿了當日代天子署命的強勢。
只一瞬,方才尚如友人閑談的氣氛便了無蹤影。
太公垂着眼角仍是不動如山的樣子,與他平日高談進攻方略時判若兩人。奭瞥了一眼雙唇緊抿的旦,不由心裏暗暗嘆息。
只聽旦仍舊平淡卻隐含雷霆之勢的聲音響起。
“旦受命于先王,唯恐天下畔周,代天子位屬不得已之事。若行不軌,天喪予可也,旦必俯首唯唯而已。天子為萬民之主,亦是宗室之主,民若畔之,置諸刑錯,宗室若畔,必不可徇私情而亂王法,否則民心難安,民意難平。鮮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如是,益須為宗室表率,遽爾作亂,其心可誅。此番處置,亦是令宗室惕勵自警,方其如此,天下乃安。”
旦壓在袖口手松了松,仿似又回到之前那個眉眼尚有幾分溫潤的天子之師,眉目微垂。
“太師與兄長若仍有所猶疑,不若蔔其休咎,再做定奪?”
召伯與太公不知何時早已斂容端坐,太公身後本是放了隐幾的,此時也不見他倚靠了。
自出師伐殷至今,大的戰事沒有不是旦去親自占蔔的,烈火灼燒的甲骨的氤氲煙氣裏,比起神情肅然的一衆蔔師占人*,神态悠然渺遠,當真像是與神鬼溝通之人。然而巫祝之事,召伯與太公自然不甚清楚,是以,即便旦诓稱天意,他們亦不能橫加妄議。
只是這些話卻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兩人當下也明白了旦的意思。太公蒼老的聲音緩緩傳來,“禽所帥之師已離開費邑,齊師亦将東進,不日即将拔營,奄國勢強,應早做準備。”
說畢,傾了傾上身權作致意,便離開了帷帳,好似此次前來大帳只是為了說這麽一句而已。
見太公離開,召伯奭卻輕嘆着開口道,“鮮此次再無生還的道理了?”
“還請兄長體諒。”
“當日京師*流言四起,天子又拒門不見,我與太師雖說迫汝立誓,亦是……”奭有些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長嘆一聲閉口不言。
旦的神情卻變得溫和起來,仿佛剛才言辭鋒利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弟多謝兄長與太師一番苦心。”
“天子尚幼,正當忠奸難辨之際,當日那二人尚在豐鎬,已是人心惶擾。天子當親賢遠佞,近臣之屬确乎不可不察。”
“方才兄長言及周室安危,幾位弟弟大多已就封,只有封與載此前年紀尚小,并未獲封土地,如今二人俱已成年,此次事畢,亦可封與土地拱衛宗周*之地。只是兄長既說到親賢遠佞,索性讓兩個弟弟依我等之例,留在國中以佐王事吧。”
召伯看了一眼仍笑的平和的旦,不由在心裏暗暗搖頭。分明心裏早已有了盤算,卻等到太公走後才與他道來,話又續得這樣好,讓他倒沒法說個不字了。
只是……
“祿父既不念恩義,誅戮刑罰并不為過,至于其餘……也當慎之再慎。畢竟他們亦是天子的王叔。”
旦略帶笑意的唇角微微收了些。
“此事,待蔔問天意後再行商議吧。”
見他如此說,奭也不再多言,又說了幾句也退了出去。
帷帳內複又安靜如初。旦撫了撫自己有些酸痛的腿,緩緩站了起來,又細細将久坐之後的衣裳褶皺撫平了,這才緩緩步出帳外。
這裏離鎬京百裏之遙,卻見他只是攏着袖子,一言不發地望着西北方向,神情悠遠。
他想到東征之前,內豎*匆匆将自己自阼階引入明堂時,天子暗沉的神色,他幾乎以為這個侄兒幾乎要斥責一番了,卻見對方只是揮袖落座,不發一言。
少年眉宇間肖似兄長的俨然神色讓他一時有些恍惚,盡管還顯得如此稚嫩。
落座的旦并沒有解釋自己不在城內的緣由,另一側的召伯望了眼都不願開口的的天子與攝政,只得與旦說了東夷反叛之事。
“不知王上可有籌謀?”
天子面色一僵,“王叔有何見解?”
“臣以為當即刻出師平定。”
“何人為帥?”
“憑王上裁奪。”
旦微阖着眼,交疊的袖口平整無痕,神情間幾乎有些事不關己的漠然。
代攝王事的旦是少有這樣神态的,召伯與太師對視一眼,心下了然。太公看了眼好似按捺不住的天子忽然出聲道,“不若以君上為帥代天子出征?”
一時滿屋寂靜,只見旦回過神向着太公深深一揖,“太師言重。”
太公望微側了首道,“公代天子攝事,固宜為帥。”卻好似并不在意方才的稱呼有何含義。
誦看向年高德劭的太公隐含勸告的眼神,又看了看眉目沉靜的召伯,深吸了口氣,平靜地望向他的王叔,沉聲道,“望王叔孰計之。”
這時卻見旦微轉向上首的天子,自袖口中伸出的手纖白修長,輕輕交疊置于坐前,繼而伏下身——卻是極莊重的一拜,複又起身,正色道,“天子所命,臣不敢辭。然谮言橫行,雖得王上信重,臣亦不敢诒人口舌,臣請與召伯太師同帥王師東征。想來,以二人之智謀,必能裨補臣所不逮。不然,則臣萬不敢受命。”
誦只覺後槽牙幾乎咯咯作響,卻是半點發作不得。他又望了眼下首的其餘二人,見他們并無什麽反應,方望向旦仍垂着視線貌極恭謹的臉道,“便依王叔之言。”
說罷徑自拂袖而去。
召伯微有些訝異,連太公亦有些不及反應,卻見旦仿若并不知曉天子的怒氣,仍舊從容再拜曰,“謝王上。”
言畢起身,向其餘二人颔首致意,便出了明堂。
之後誦再也沒有出現,以至于廟算一節,竟是旦同諸卿計議而定。衆人看着毫無異色的旦,竟無一人言及天子去向。
秉政的畢竟是眼前這位天子叔父。
其實旦并不是沒有再谒見天子,然而叔侄二人除卻軍政庶務便無更多交談,知道天子耿耿于懷卻作不知的當今攝政卻也由着天子“耍脾氣”。然而他每次谒見神情從容平和,越發顯得天子此種作為的不當。
天子望着低聲呈報國事的旦,心裏卻忽然想起自己還是世子時,總是替自己挨罰的族兄禽,想起懲罰禽時十分嚴厲的王叔轉頭面對自己這個天子,卻把訓誡之語說得十分溫和的樣子,不禁在心裏長嘆。
他的王叔,什麽時候不是舉止合宜的呢……
只是端坐一旁的旦卻是全然不知道天子的神思不屬。
恢複平和的天子終于還是在最後一次谒見時提到了自己那幾位散布流言挾祿父畔周的叔父。
結局卻是又一次不歡而散,盡管只是天子單方面的不悅。
……
思及天子說到“他們也是孤的王叔”時複雜的神情,站立已久的旦轉身遣人将他的三位兄弟帶到賬內便又回身進入帷帳之中。
三人進入帷帳時,早已不見昔日高高在上的樣子,發髻散亂狼狽不堪。當他們擡眼見到端坐于上首衣冠俨然的旦時,為首的管叔鮮已換上了不忿之色。
蔡叔與霍叔見到只有旦一人在場,而召伯與太公都不在側時,臉色不禁有些發白。
旦的眼神緩慢掃過眼前三人,開口的語氣卻是溫和的。
“許久不見了,諸位。”
語氣雖溫和,說出的話卻硬是讓下首三人心裏毫無來由地發怵。
霍叔的年紀并不大,行過冠禮不久,當日管蔡二人于京師散布流言時,他是不太知情的。
旦沒有看管蔡,反而只是看着處不作聲。他比處年長許多,他輔佐武王制定伐殷大計時,處尚且是個無知少年。
比起嚴肅的父兄,年幼的處更願意接近這個眉目格外溫和的四哥,哪怕旁人因為旦溝通鬼神的身份敬而遠之,他也不時會癡纏這個溫聲細語的哥哥。
然而自伐殷之後,旦越來越忙碌,武王病重至成王踐祚快的令人目不暇接,他眼中溫和的兄長站的越來越高,直到登上代表周天子的阼階,南面而坐時,他随着一衆叔伯俯首階下,方明白這個兄長已然不是那個會溫柔地哄他甚至在父王與王兄面前替自己辯白的四王兄了。
旦凝視了一會兒神色倉皇的處,卻揮手讓人拿來了一件外袍,纖長的手指将其抖開,披在了霍叔處的身上。
一時間,三人都愣住了。
旦卻從容坐了回去,溫聲道,“近來天涼,披着吧。”
面色倉皇的處終于忍不住嗚咽一聲,哭倒在地,“阿兄……”
旦垂着眼看着越發狼狽的處,原就溫和的眉目更似帶着一絲悲憫。他帶着這樣的神色看向怔愣之後仍自不忿的管叔和神情驚疑不定的蔡叔。
“度,王兄待汝如何?”
“王兄……王兄待我極好。”度看了一眼神色越發猶疑的鮮,卻并未注意到旦的稱呼有何不妥。
“王上可有對汝不起?”
“并未……”
度的聲音漸次小了下去,幾乎跟仍俯首抽噎的處的聲音混在一起,模糊不清。
“王上命爾監國*于殷商故畿之地,便是委以腹心,爾等本當盡心戮力,弭禍于未萌,卻悖道行事,煽惑叛逆,棄先王之恩遇,踐王上之厚德,百年之後,又以何面目見先王于泉下。”
話語并不激烈,蔡叔神色間越發難堪,終究拜服于地,不再擡頭。
“哼,汝欺成王年幼暗弱,僭稱王制,專擅行事,如今又欲屠戮宗室,無顏見先王之人不知是誰!”
見兩個弟弟服了軟,管叔的神色卻愈發傲慢起來,卻顯得色厲內荏。
旦并沒有辯解,他理了理衣袂,曼聲道,“吾離京前已禀諸天子,與召伯太公商議後,對爾等已有處置。”
說罷,卻緩緩站了起來,一旁內豎已持刀筆靜候。
“制曰”,像是無意地,旦瞥了眼蹙起了眉仍不肯拜的鮮,繼續道,“祿父與管叔當誅,蔡叔遷于郭鄰*為囚,準予與車十乘,徒七十人從之,霍叔……貶為庶人,三年不齒*。”
說罷也不看幾人的表情,便揮手讓人将他們帶下去。霍叔頓首後便自行離去,蔡叔神色呆滞,卻是被衛士攙扶而出,唯有管叔則是被捂了嘴拖了出去。
旦背對着,像是不願再看,默然不作聲。
良久,方喚了人,“告于太師召伯,天意昭然,吾秉天意而行,縱有不測,吾一力擔之。”
說罷便遣出帳內衆人,阒靜之中閉目而坐,并不開口。直到拔營的命令傳來,他竟一直不曾動彈。
十七個方國的叛亂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難以平定。
旦并不直接參與戰争的謀劃,甚至連軍務會議都很少參加,送到他帳內的文書有的竟從沒打開過。
可并沒有一個人敢有一絲懈怠。
只是有時,太公或是召伯卻會到他帳內與他商議,至少在正式讨伐之前,總還是要一道謀劃的。然而旦幾乎很少開口,間或點點頭也就是了。
這日太公與召伯來的時候卻帶來了另一個人。
旦秀長的眼睛微眯,他沒料到,太公将太史帶來了。這位殷商舊臣有着所有被纣王驅逐不用的直臣都帶着的耿直氣度,但又比旁人多了幾分謀略。
伐商之役,他亦效力良多。
不過,這于他也并無甚了不得的。旦的神色又轉為不動如山的安然,捎帶着一貫的溫柔平和。
一陣簡單寒暄過後,太公這次沒有先出聲,倒是太史先開了口,“薄姑、徐戎與商奄*等國乃是大國,亦是殷商舊部,尤其奄國曾是王畿所在,商王旬*遷都後,仍為重鎮,攻打起來殊為不易。”
“太史有何見教?”旦平靜地問道,似乎并不憂心。
“所謂大國難攻,小國易服,不若先懾服小國,以此相挾,則大國可得。”
“言之有理。”
旦回地很快,幾乎沒什麽猶豫,倒是把太史一肚子的說辭給堵了個嚴實。只見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太公,便又開口道,“此一役關乎全局,恐怕需要先蔔問天意才好?”
“太史掌國之典章史籍,亦旁涉蔔祀,不若由太史叩問上蒼,想來也能說得更明白些。”
辛甲并未料到旦竟如此輕易地把問蔔一事交予自己,一時有些怔愣。
“太史可是有顧慮?”
“并無顧慮。”
“那便好。”
太公見狀輕咳了一聲,便說起了旁的庶務,而召伯亦談了談此次征伐的糧草軍需分配,旦聽得很專注的模樣,間或點了點頭。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三人便起身離開了。
旦沒有起身,只是默默見三人出了帷帳,嘴角挂着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擅自決定了三監的處理方式,想來已經引起了召伯與太公的忌憚。然而巫蔔之事又不是他們可以置喙的,于是拉了太史來試探他。
旦的神色間甚至有一兩分的愉悅,并不為那二人的質疑而焦慮,反而頗帶了幾分玩味。
自己将這二人帶出來,當真是再明智不過了。
旦如是想。
兩年後,鎬京。
端坐上首的周天子輪廓較之先前愈發鮮明,遺傳自父祖的長眉深目襯着淩厲的薄唇,頗有些殺伐決斷之氣。
此刻卻顯得很是有些溫柔,甚至略有些稚氣。
他實在是高興,畢竟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這個同胞弟弟了。
天子甫踐祚時,猶是孩童心性,與自己這個唯一的胞弟感情十分要好,然而一句戲言,最終在王叔“天子無戲言”的教導中被當作了真,于是尚且年幼無知的叔虞便被封在唐國。雖因年齡尚小而并未就藩,卻也須搬出王宮另覓住處了。*兄弟二人自那之後,便極少見面。
天子不由想起自家王叔其時一臉嚴肅斂了笑意地同他講為君之道的模樣,不由神思有些飄遠。
“王兄?”
“嗯?怎麽了?”誦擺弄了一下衣袖,溫和地問道。
虞眨了眨眼,覺得眼前的王兄好似變了許多。自他離開已有四年,這次若不是食邑內發現了異禾,恐怕還不知該找些什麽理由來探望兄長。
他并不想承認,這其中還有王叔不在此地的原因。
“王兄可是累了?”
盡管知道誦并沒有親政,卻也明白代攝王事的王叔必然不會讓年幼的天子太過輕松,每日裏該讀該學的一樣不能馬虎,當年一同于小學*中學習六藝時,身為世子的誦便格外不輕松,之後踐祚更是王叔親自教導。
想來王叔不在時,年滿十五歲如今年齒十六的誦也需進入辟雍學習諸藝。如他這般的貴族子弟卻也很難見到匆匆來去的天子。
方才他于階下拜見時,恍惚只覺身着燕居玄端的天子竟有些肖似先王的氣度,明明也只差了幾歲,平日裏也是有一幹人等的禮節提點他,然而行止間環佩錯落有聲的天子當真是左宮羽右徵角,節其步,而聲不失序,他暗想,這大約是天子氣度?
他疑心這般步态該是那位侍君時身直帶倚磬折帶垂的王叔才有的。
并不知道自家胞弟的胡思亂想,誦擺了擺手道無事。轉眼又笑問,“忙着來見我,可是帶了什麽好東西?”
“王兄,定然是不曾見過的。”說罷,便拿出一個布囊,從其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莖稻穗。
見天子有些疑惑,虞趕緊解釋道,“這是在我食邑所得,異母同穎,當真少見,應是天降福祉。”
天子接過稻穗,微垂着眼眸,仿佛若有所思。
周人以務農為本,稼穑耕種本就極為看重,得此嘉禾确實是瑞兆。天子想起昨日才收到的捷報,畔周的十幾個方國已所剩無幾,商奄徐戎等,也不過負隅相抗不足為慮。
想到自走後除了太公與召伯的書信竟從未接到王叔的只言片語,天子內心不由騰起些不堪的情緒。
天降福祉,卻又是誰的功勞呢?總不會是自己這個傀儡天子的。
誦如是想到,挂在唇邊的笑意不由有些發冷。他的王叔終于還是把其他三位王叔做了處置,而這番處置自然是以王制頒布。
他的王叔,自來便比他像個天子。
見天子的神色有異,唐叔的神情也不由收斂了些。只是心裏卻不由嘀咕起來,分明是個笑模樣,怎麽和王叔一般看起來不好親近呢?
想到自己幼時那樣粘着王叔,拿着桐葉巴巴地跟王叔炫耀自己得了封賞,彼時不知封地是個什麽賞賜,只當是什麽漂亮吃食玩物,卻見王叔驟然蹙緊了雙眉,回房換了冕服谒見天子,方才知曉出了大事。
直到被領至明堂參加告廟祭祀,他仍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想問王兄,卻見王兄清潤的眼睛微微泛紅,嘴唇緊抿目不斜視,只得作罷。
再之後便是出宮別居。對于年紀尚小的他而言只是一陣兵荒馬亂,一個因自己的無心之言而帶來的翻天覆地,而不是天子心裏壓上的沉重心事,不是王叔教育天子的掌故。
只是他已明白話不可亂說,而天子也畢竟不只是自己的王兄而已。
“王兄,可是有什麽煩心事麽?”
以為這嘉禾勾起了天子什麽煩心事,叔虞如是問道。
“這倒沒有,淮夷已近平定……呵,就算有什麽,也輪不到孤煩心。”
“王兄何出此言,王兄乃天子,邦國庶務可不都要王兄操心麽?”叔虞說完便覺得不對,果然便見天子臉色驟然一黑。
誰人不知周王朝的天下卻是攝政王叔掌舵的。
不待天子說什麽,叔虞又急急忙忙的開口,“也,也不知道那三位叛亂的王叔如何處置?聽說祿父被殺了,三叔他們呢?”
“三叔也被殺了。”
天子的語氣毫無起伏,聽不出什麽情緒。
叔虞低低地驚呼一聲,他本想問問如何處罰,卻沒料到王叔尚未班師,三叔便已然被處置了。
“這,這也是……也是該的。”叔虞吶吶道。
“你也如此認為?”
誦微眯着眼反問道。
“王兄一向比我聰明,自然是沒錯的。”叔虞想了想,瞥了眼誦的神色,忐忑地回答到。
他覺得今天的王兄似乎特別危險。
“這不是孤的意思。”
“什麽?”幾乎是下意識地,叔虞脫口而出驚訝道。
“這怎麽可能呢……”雖如此說,可他心裏也漸漸明白了,大概,是王叔的意思。只是王兄如此不悅,難道兩人在這件事上還有争拗?
叔虞沒敢繼續想下去,秉着多說多錯的原則,他決定不再随便開口了。
因為眼前天子已然面沉如水。
雖只是十六歲的少年,但畢竟居于高位多年,養移體,居移氣,神色顧盼間早已有了不怒而威的氣勢。
何況,如今顯然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虞,你說,王叔是不是沒把孤當做天子?”
叔虞有些驚慌地看着自己的王兄,不安地解釋道,“怎、怎麽會呢,王叔一向都,都很疼愛王兄的啊。”
可疼愛并不是服從。誦如是在心裏接道。
“是麽?”
然而他也只是淡淡地反問道,好像并不在乎叔虞的回答。他輕輕撫着那天降福祉的奇異稻穗,忽然對叔虞笑道,“王叔離開近三年了,想來你也很久不曾見到了。這嘉禾便由你送至王叔處,畢竟……天降福祉乃是王叔之德啊。”
言語間雖不算熱切,卻也迥異于方才的冰冷。
叔虞有些不明白,但也不敢多問。
“你替孤作一篇《饋禾》一并贈予王叔吧。”
“是。”哪怕這個任務對于年幼的叔虞來說仍有些困難,但此時他卻全然不敢對眼前的兄長有半分違拗。
這樣的懼怕似乎也毫無緣由,就像那天王叔對自己蹙了眉頭,即使仍舊溫聲細語,他也趕緊自王叔的膝上爬了下來,乖乖站在一邊。
像是天生便懂得如何趨利避害一般。
車馬辚辚及于東土,奉王命而來的叔虞受到了相當高規格的接待。戰争對于他固然是遙遠的,然而眼前關于殺戮的氣息,讓他不由收起了疲累的神色,露出一